第 274 章 自焚-《此去直上青云路》

  宣旨的时候李瑜没有去,只不过他还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了。

  “主君,崔延龄拒不受枷,将自己关在崔府的书房里头,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都拿不定主意,让您去一趟。”

  李瑜昨夜抄了一晚上家,又陪着皇帝说了好一会儿话。

  这才刚睡了一个时辰,晚上还有好几个犯人等着他去审,就这么水灵灵被打断了好梦。

  这起床气差点就上来了,只不过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走吧。”

  崔延龄人还没有死,这事儿呢就不能算是完了。

  人设不能丢、人设不能丢、人设不能丢。

  重要的话得念三遍。

  李瑜来到崔延龄的书房外,轻言细语劝他千万莫要想不开。

  “陛下心里还是惦记崔先生你的,旁人要是犯了这些事儿,就是死一百次那也是不够的。”

  “可是您只是流放三千里,全家就死了个小阁老罢了,你家女眷名节也保住了啊……”

  赶回家里当村妇罢了,又没把她们丢去教坊司。

  书房内的崔延龄,听着李瑜虚伪的话忍不住连连冷笑。

  谁还没有满怀理想、充满正直过?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房,这里曾经陈列着上好的墨锭,书架上摆满了古籍珍本,古玩字画。

  可户部和刑部那些人,却像土匪一样连个板凳腿儿都没给他留,若不是房梁拆不走的话……

  说不定他们把房梁都得拆下来,秦维祯那个蠢货,真以为管着户部那钱就跟着他姓秦了?

  他将自己偷偷准备好的油,一点点地倒在书房每个角落。

  然后坐在空空如也书房中央,眯着眼睛回忆起三十五年前。

  那年他刚过四十岁,乡试落榜,垂头丧气地走在街头,觉得自己此生大概是仕途无望了。

  恰逢看见刚来就藩鲁王府,贴了广纳贤才的告示。

  他乡试失败了,当不了官儿,可全家老小也得吃饭啊。

  年纪也不小了,总该为了将来饱腹做打算吧。

  而且他还长了一个心眼儿,太子是个体弱多病的。

  万一……自己不还是能当官儿吗?

  于是他毛遂自荐,交出去的策论很得鲁王的喜欢,他就这么成功地成为了王府的一位幕僚。

  他还记得自己初见皇帝的时候,那时候赵翊才不过二十出头。

  年轻的王爷一袭青衫,眉目清朗,正伏案疾书。

  见他进来赵翊立刻起身相迎,没有丝毫架子。

  “崔先生请坐,早闻先生才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大才名,只不过身为秀才在当地,确实是有几分名气罢了。

  那日他们从午后聊到深夜,从《论语》谈到《孙子兵法》,从各地民情谈到边疆防务。

  之后的时光里,王府多了好几位幕僚。

  可只有他是赵翊身边的近人,他们会脱下华服、在街头点上一壶浊酒,畅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赵翊曾经握着他的手道:“他日吾若能得志,必使天下寒士皆有出头之日,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自己则回道:“某愿辅佐王爷,成就一番不世之功,造福黎民苍生。”

  太子病故,皇帝忌惮。

  鲁王府的日子并不好好过,他们汲汲营营生怕走错一步。

  后来皇帝崩逝,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可这两段日子却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为赵翊出谋划策,而赵翊也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们推心置腹。

  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知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好像是李瑜带着王知秋留下的诏书,带着那威猛的火器进了鲁王府,入了鲁王眼的时候开始。

  从此他不再是鲁王唯一敬重的人,这个在科举中取得了不错成绩的年轻人让他心慌。

  可又好像不是。

  哦,他想起来了。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想通过他的关系,得到官职,并且抬进一大箱金灿灿的黄金要送给他。

  他当时不屑一顾,当他崔延龄是什么人?

  可那人却紧接着抬进两箱、三箱、四箱五箱……

  虽然那人的才能只是平平,但对自己那是感恩戴德,还可以在朝中成为自己的助力。

  不像李瑜那样虽然恭敬,却让他找不到那种可以掌控的感觉。

  于是他安慰自己这人虽非大才,但确实也无大过,提拔一番实在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一次次的小妥协,一次次的无伤大雅。

  就如同这涓涓细流最终汇成江河,将他曾经正直清廉冲刷的一文不值。

  再后来,他就干脆妥协了。

  他跟了皇帝三十多年,凭着自己这么多年劳苦功高,他就是贪了一点点又能怎么样?

  崔延龄渐渐开始享受这种被人求着、捧着的感觉。

  享受那种一言可决人生死、一语可定事成败的权力。

  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财富堆积如山。

  他开始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甚至因为李瑜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

  终于,将局面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流放三千里?”

  崔延龄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看着窗纸透过来的光,打在这个精致的火折子上。

  “陛下,您真是个好帝王。”

  这是既要自己去死了,还要得上一个好名声啊。

  可他不愿意成全君王的好名声,他不愿意死在流放的路上……

  屋外。

  李瑜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要不然直接撞门吧,这崔先生万一自尽了可怎么办呢?”

  那还怎么流放,怎么感受人间疾苦?

  “不会吧?”

  元仪想了想,很自信地摇头道:“户部连凳子都给搬走了,哪里来的白绫给他上吊?”

  一般罪臣给自己体面,都是选择上吊这条路。

  崔延龄的个子,没有工具完全够不着房梁的。

  “但是他手里有没有匕首不好说,万一咱们冲进去他反而自尽了怎么办?到时候咱们不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瑜先是认可地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鼻子怎么好像闻到股菜籽油的味道?

  像书房里漂出来的?

  于是他上前一脚就踢开书房的门,刚好看见火苗落到满是油的地面。

  崔延龄将剩的一些油,毫不犹豫地倒在自己身上,看到李瑜进来后还不忘大笑着诅咒。

  “李瑜,你个猪鼻子插大葱的东西。”

  “今日之我,明日之你,皇帝今日能杀我,明日也能杀你,哈哈哈哈……你以为斗倒了我就万事大吉?”

  “以后还有比你更得意的人出现,会像你今日送走我一样送走你。”

  他坚信就算当今皇帝不会,等到太子登基也不会放过李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