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集:官帖上的新印章-《大民富商苏半城》

  光绪二十三年的谷雨,苏州城的雨下得绵密如丝。苏半城推开账房窗扇时,檐角的雨珠正顺着青瓦连成线,把对面巷口的"裕昌记"牌匾洇得发黑。他指间那枚刚从藩台衙门领来的官帖还带着油墨香,右下角鲜红的"江苏藩司"朱印边角却有些发糊,像被人用湿布擦过似的。

  "东家,这新印章......"账房先生老周推了推老花镜,指尖在官帖边缘捻了捻。宣纸上的朱砂晕开半分,在"光绪二十三年"的字样旁留下个淡红的月牙。

  苏半城把官帖往紫檀木账桌上一铺。十六开的帖子印着暗纹缠枝,正中"官银壹两"四个宋体字遒劲有力,唯独右下角的新印章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他记得上个月藩台衙门换章的告示,说是旧印磨损,新刻了这方"江苏等处承宣布政使司"的方印,可眼前这枚......

  "去把去年的官帖取来。"苏半城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到算盘,叮铃一声脆响。老周应声从樟木箱里翻出泛黄的帖子,两张并排摆在灯下,新旧印章的差别立刻显了出来——旧印的朱砂凝而不滞,边框的刀痕利落如削;新印的颜色却发乌,边缘甚至有处微小的缺口,像是刻章时不慎崩了角。

  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苏半城望着院里石榴树被雨水压弯的枝桠,忽然想起今早去藩台衙门时,看到门房老李正往墙角的石灰桶里扔什么东西,红殷殷的一片,当时只当是倒了颜料。

  二

  午时雨歇时,裕昌记的小伙计阿福揣着两串油果子闯了进来。"苏先生,我家掌柜让我送这个来。"他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两张官帖,"听说您领了新官帖?我们掌柜托我问问,新印章......"

  "你家也收到换章的告示了?"苏半城拿起油果子,芝麻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漫开来。阿福挠挠头:"可不是嘛,昨儿藩台衙门的人来传话,说以后交税都得用盖新印的官帖,旧的下月就不认了。"

  老周在一旁突然"咦"了一声。他用放大镜照着新印章的缺口处,眉头越皱越紧:"东家您看,这缺口的形状......"苏半城凑过去,只见放大镜下,那处崩角的边缘有个极细微的月牙形凹陷,竟和官帖上晕开的朱砂印如出一辙。

  "这印是假的?"阿福嘴里的油果子差点掉下来。苏半城没作声,指尖在账桌上轻轻叩着。苏州城里大小商号百十来家,若这新印章有问题,下个月交税时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他想起三年前漕运局的假印案,当时也是换了新章,最后查出是刻章匠人与书吏勾结,私刻印章中饱私囊,连累了半个苏州城的商户。

  "阿福,回去告诉你家掌柜,先别声张。"苏半城把新官帖折好塞进袖袋,"我去趟刻字巷。"

  三

  刻字巷深处的"石经堂"里,吴掌柜正对着一盏油灯打磨新刻的砚台。听见脚步声,他抬头见是苏半城,忙放下刻刀:"苏东家稀客,今儿想要什么字?"

  苏半城从袖中取出官帖,吴掌柜的目光刚落在印章上,脸色就变了。"这印......"他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了回去,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苏东家从哪儿得来的?"

  "藩台衙门领的。"苏半城盯着他的眼睛,"吴掌柜看出什么了?"

  吴掌柜往门外瞅了瞅,压低声音:"这印的刻工太糙。您看这'苏'字的三点水,正规的官印讲究'铁画银钩',这笔画却发飘。还有这边框,真正的官印是用黄铜铸就,刻的时候要先退火,边缘绝不会有这种崩口。"他从抽屉里翻出块边角料,用刻刀在上面划了道,"您瞧,好的刻工走刀如行云,哪会像这样拖泥带水?"

  苏半城的心沉了下去。吴掌柜是苏州城里最好的刻章师傅,当年漕运局的假印就是他辨出来的。"能仿得这么像,该是内行人干的。"吴掌柜用指甲刮了刮官帖上的朱砂,"这印泥也有问题,官家用的是'八宝印泥',含珍珠粉和朱砂,经久不褪。您这印泥发灰,倒像是......"

  "像是用朱砂混了铁锈。"苏半城接过话头。他忽然想起今早藩台衙门墙角的石灰桶,那红殷殷的颜色,不正像是铁锈混了朱砂?

  四

  暮色漫进账房时,苏半城正对着两张官帖出神。老周端来的雨前龙井凉了大半,他却浑然不觉。窗外的石榴树影在官帖上摇晃,像极了那些在苏州城里流通的官帖,看似规整,底下却藏着无数猫腻。

  "东家,要不......报官?"老周的声音带着颤。苏半城摇摇头,手指在新印章的缺口处摩挲:"报官?报给谁?藩台衙门自己出的印,难道报给他们自己?"

  他想起十年前,父亲也是拿着一方有问题的官帖去衙门理论,结果被安了个"伪造官印"的罪名,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当时苏州商会的老会长出面,苏家的产业早就易了主。

  "那怎么办?"老周急得直搓手,"下个月就要交税了,不用新官帖,难道等着被抄家?"

  苏半城拿起算盘,噼啪的算珠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他算的不是账目,是苏州城里大小商户的家底——裕昌记的绸缎庄,德和楼的茶叶铺,还有那些在巷尾摆摊的小商贩,他们手里的旧官帖加起来,足有上万两银子。若是这新印章真有问题,这些银子转眼间就会变成废纸。

  "去请商会的王会长来。"苏半城放下算盘,眼里闪过一丝决然,"还有,把去年的旧官帖都找出来,越多越好。"

  五

  三更时分,苏州商会的议事厅里还亮着灯。八仙桌上摆满了从各家商号收集来的官帖,新旧印章排开两排,在油灯下红得刺眼。王会长捻着花白的胡须,手指在新印章上敲了敲:"吴掌柜的话错不了,这印确实有问题。"

  坐在对面的绸缎庄张老板猛地拍了下桌子:"我就说上个月交税时,账房怎么多算了五十两!原来问题出在这官帖上!"

  苏半城没说话,只是把一盏油灯挪到新官帖上方。随着灯光移动,新印章的缺口处渐渐显出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条小蛇藏在朱砂里。"这不是崩角,"他指着划痕,"是刻章时故意留下的记号。"

  众人凑近一看,果然见那缺口深处有个极小的"李"字,被朱砂盖得若隐若现。"李?"王会长眯起眼,"难道是藩台衙门的李书吏?"

  苏半城点头:"上个月换章,就是这位李书吏经手的。我今早去衙门时,看见他的跟班在墙角埋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怕是在销毁刻假印的工具。"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议事厅的瓦片上,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鼓。张老板急道:"那咱们现在就去拿人!带着这些官帖去巡抚衙门告他!"

  "不妥。"王会长摆手,"巡抚衙门与藩台向来沆瀣一气,咱们没真凭实据,去了也是白搭。"他看向苏半城,"半城有什么主意?"

  苏半城拿起一张旧官帖,蘸了点茶水在新官帖的印章上一抹,晕开的朱砂里立刻露出几粒黑色的铁屑。"这假印用的是铁胎,遇水会生锈。"他把两张官帖并在一起,"咱们就用这个做文章。"

  六

  谷雨过后的第一个晴天,苏州城的商户们都收到了一张告示。告示是苏半城和王会长联名写的,说藩台衙门新刻的官印遇潮易损,提醒大家收存时要格外小心,最好用防潮的油纸包好,每月还要拿出来晾晒。

  "这法子能行吗?"阿福蹲在裕昌记的门槛上,看着伙计们把新官帖往油纸上裹。苏半城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糕:"能不能行,就看李书吏急不急了。"

  果然,三日后藩台衙门就派人来查。领头的正是李书吏,他穿着件月白长衫,手指在各家商号的官帖上翻来覆去地摸,见每张都用油纸包着,眉头拧成了疙瘩。"苏东家倒是细心。"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这官帖本是防潮的,哪用得着这么费事?"

  苏半城笑着递上杯茶:"李大人有所不知,前几日下雨,我家有张新官帖不小心沾了水,那印章竟晕开了,还生出些铁锈来。怕误了交税的事,只好小心些。"

  李书吏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溅在衣襟上。"铁锈?"他声音发紧,"官印是铜铸的,哪来的铁锈?"

  "谁说不是呢。"苏半城拿出那张沾了水的官帖,印章处果然有圈暗红的锈迹,"许是小人眼花了。只是这新印章看着确实不如旧的结实,还请李大人回禀藩台大人,是不是......"

  "不必了!"李书吏打断他,转身就往外走,"官印之事自有衙门做主,苏东家不必多心。"

  看着他踉跄的背影,苏半城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老周凑过来说:"他这是怕了?"

  "是怕我们把铁锈的事捅出去。"苏半城把那张带锈的官帖收好,"铜印生不出铁锈,铁印才会。这就证明新印章根本不是黄铜铸的,是铁胎镀铜,一遇潮就会露馅。"

  七

  五月初一,藩台衙门突然贴出告示,说新刻的官印确实有瑕疵,已重新赶制,让商户们三日内去换新帖。

  苏半城去领新帖时,见李书吏没在衙门里。门房老李说他前几日突然得了急病,回乡下养病去了。"听说临走时还拉了两车东西,"老李压低声音,"用红布盖着,看着沉甸甸的。"

  新官帖上的印章果然换了。这方新印的朱砂鲜红透亮,边框的刀痕利落如削,在阳光下泛着黄铜特有的光泽。苏半城把新帖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松烟香——那是真正的八宝印泥才有的味道。

  回商号的路上,阿福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苏先生,您真厉害!这下不用怕交税了。"苏半城摸摸他的头,没说话。他知道,李书吏虽然走了,但藩台衙门里的猫腻,怕是还藏着不少。

  路过刻字巷时,石经堂的吴掌柜正站在门口送客人。看见苏半城,他笑着拱手:"苏东家好手段。"苏半城回礼:"不过是让真相见了光而已。"

  阳光穿过巷口的石榴树,在新官帖的印章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半城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做生意就像刻印章,一刀是一刀的规矩,半点含糊不得。若是心术不正,再好的手艺也刻不出端正的字来。

  八

  入夏的第一个集日,苏州城里的商户们都用新换的官帖交了税。裕昌记的张掌柜提着一笼新蒸的馒头来谢苏半城,说这次多亏了他,不然自家的绸缎庄怕是要折进去。

  苏半城把馒头分给伙计们,自己拿起一个,就着清茶慢慢吃。账房里的算盘声又响了起来,噼啪清脆,像是在数着苏州城里的日子。老周正在核对新到的官帖,每张都仔细看过,确认印章无误才收入樟木箱。

  "东家,您说这新印章能管多久?"老周忽然问。苏半城望着窗外越开越盛的石榴花,轻声道:"管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心里得有杆秤,知道什么该认,什么不该认。"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账房,落在那方新官帖上。鲜红的印章在光线下透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盯着苏州城里的每一笔生意,每一次往来,盯着那些藏在算盘声里的公道与人心。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却不大,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那些端正的字迹伴奏。苏半城拿起笔,在今日的账册上写下"新印无误"四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如同刻在石头上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