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集:新账册上的旧墨迹-《大民富商苏半城》

  洋纸与朱砂

  苏家的账房在老宅深处,窗棂雕着“商道酬信”四个字,木头被百年烟火熏成了深褐色。苏明远推开那扇沉得压手的木门时,晨光正斜斜地打在八仙桌上,把刚到的洋纸账册照得一片晃眼。

  二十本账册摞得整整齐齐,封面是轧出来的暗纹,摸上去光滑得像绸缎。伙计小李在旁边搓着手笑:“东家,这洋纸就是不一样,钢笔写上去不洇墨,算账都快些。”

  苏明远拿起一本,指尖划过纸面,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往年这个时候,该是爷爷坐在这张八仙桌前,亲手裁开厚厚的宣纸,用浆糊装订成账册。爷爷的手总带着墨香,装订时会在每册第一页的右上角,用朱砂点一个小小的圆点,像颗凝固的血珠。

  “这是苏家的规矩,”爷爷那时总说,手里的狼毫笔悬在纸上,“做生意就像记账,一分一毫都不能错。朱砂能镇住糊涂账,更能镇住想糊涂的心。”

  他那时年轻,总觉得这些规矩太老套。洋纸又白又平整,钢笔比毛笔方便百倍,何必守着那些旧法子?直到去年冬天,爷爷在账房里看账时溘然长逝,手边还摊着一本没写完的宣纸账册,朱砂圆点在昏黄的油灯下,红得有些刺眼。

  “东家,您看这账册……”小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苏明远翻开第一本洋纸账册,雪白的纸面上,忽然有个小红点跳了出来。他凑近了看,那圆点比爷爷平时点的稍大些,边缘有些晕染,显然是用毛笔点上去的——是爷爷的笔迹。

  他猛地想起前几天整理爷爷遗物时,看到过一个装朱砂的小瓷盒,旁边还放着支没洗干净的狼毫。想来是爷爷知道今年要换洋纸账册,特意提前点了这个朱砂点,像是在给后人留个念想。

  “小李,去把我书桌抽屉里的狼毫笔和朱砂拿来。”苏明远的声音有些发紧。

  小李愣了愣,还是应声去了。片刻后,他捧着一个青釉小瓷盒和一支紫毫笔回来,笔杆上还刻着“敬之”两个字——那是爷爷的字。

  苏明远拧开瓷盒,里面的朱砂已经有些干硬,他倒了点清水,用狼毫慢慢研开,暗红色的粉末在水里晕开,像朵无声绽放的花。他捏着笔杆,指尖有些发颤,这还是爷爷走后,他第一次拿起这支笔。

  狼毫蘸了朱砂,悬在洋纸账册的第一页。他想在爷爷点的朱砂点旁边,也点一个同样的圆点,可笔尖刚要落下,又停住了。洋纸太滑,朱砂上去会晕开,不像宣纸那样能吸住墨色。他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把朱砂点得比平时大些——他早就想到了。

  苏明远的目光落在账册边缘,那里留着半寸宽的空白。他手腕一转,笔尖在空白处轻轻一点,然后顺势往下,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苏”字。

  朱砂在洋纸上慢慢晕开,“苏”字的笔画有些模糊,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扒在雪白的纸上。他看着那个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写“苏”字,说“苏”字上面是草,下面是“办”,意思是要像草一样坚韧,把日子好好办下去。

  “东家,这……”小李看着那个朱砂字,有些不解,“洋纸账册上写这个,会不会不太合时宜?”

  苏明远放下笔,看着八仙桌上排开的二十本账册,每本第一页都有爷爷点的朱砂点,而现在,每个朱砂点旁边,都多了个小小的“苏”字。红白相衬,在雪白的洋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妥帖。

  “没什么不合时宜的,”他拿起一本账册,指尖抚过那个“苏”字,“爷爷说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洋纸好用,我们就用洋纸,但苏家的根,不能丢。”

  正说着,账房外传来脚步声,是管绸缎庄的王掌柜来了。他手里拿着本账簿,进门就笑道:“明远,上月绸缎庄的账算好了,你过过目。”

  王掌柜是跟着爷爷干了三十年的老人,看到八仙桌上的洋纸账册,眉头微微皱了下:“这是……换了新账册?”

  “嗯,洋纸的,据说更方便。”苏明远把账册递给他看。

  王掌柜翻到第一页,看到那个朱砂圆点和旁边的“苏”字,忽然停住了手,眼睛里慢慢泛起红意。“老掌柜他……”他哽咽了一下,“他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苏明远没说话。他知道王掌柜懂。当年王掌柜家里遭了难,是爷爷借给他本钱,让他在绸缎庄当伙计,后来又提拔他当掌柜。爷爷总说,做生意不光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帮人。这些事,宣纸账册上记着,洋纸账册上,也该记着。

  “对了明远,”王掌柜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南边来的那个布商,说有批新式印花布,颜色鲜得很,问咱们要不要进货。我看了样品,确实不错,就是价钱比咱们 usual 进的土布贵三成。”

  苏明远接过纸条,上面写着布的尺寸和价钱,字迹是钢笔写的,笔画硬朗。他想起爷爷在世时,进布总要亲自去仓库看样品,用手摸布料的厚薄,用鼻子闻染料的味道,说“货好不好,不光看价钱,更要看良心”。

  “样品在哪?”他问。

  “在库房呢,我让伙计带来了。”王掌柜说着,朝门外喊了一声,“把那匹花布拿进来。”

  很快,伙计捧着一匹蓝底白花的布进来,展开在八仙桌上。布面光滑,花色是时下时兴的牡丹,确实比自家卖的土布鲜亮。苏明远伸手摸了摸,布料却比土布薄了些。

  “这染料闻着有点冲。”王掌柜在一旁说,“怕是用了洋染料,不如咱们用的植物染料稳妥。”

  苏明远凑近闻了闻,果然有股刺鼻的味道。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染坊,看到染匠们用栀子、茜草、靛蓝这些植物煮出染料,染出的布带着草木的清香,洗多少次都不会掉色。爷爷说,做生意不能只图眼前利,坏了名声,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这布咱们不要。”苏明远把纸条放回桌上,“告诉那布商,要是有好的土布,咱们照常进货。”

  王掌柜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老掌柜要是在,也肯定不答应。”

  送走王掌柜,苏明远坐在八仙桌前,拿起钢笔,开始在洋纸账册上记账。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和记忆里爷爷写毛笔字的“沙沙”声重叠在一起。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忽然发现,洋纸虽然光滑,却也能留住字迹;钢笔虽然方便,却也能写出端正的笔画。就像苏家的生意,虽然换了新法子,可爷爷留下的那些道理——诚信、本分、体恤,都该像那个朱砂点和“苏”字一样,牢牢刻在账册里,刻在心里。

  中午时分,账房的门又被推开,是隔壁米铺的张老板来了。他手里提着个布袋子,进门就嚷嚷:“明远,我那铺子的账算错了,你帮我看看。”

  张老板和苏家是世交,当年两家一起在这条街上开店,爷爷总说“同行不是冤家,是帮衬”。苏明远接过他手里的账簿,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张老板自己写的。

  “你看这笔,”张老板指着其中一行,“上月卖了五十斤糙米,我记成四十五斤了,少收了五斤的钱。这都过了一个月,人家要是不认账,我这亏就白吃了。”

  苏明远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爷爷教他的“复盘”法子——每天的账,睡前要再算一遍;每月的账,月底要核对三次。他拿起算盘,噼啪地算了起来,算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张叔,你这账册上记着,上月初十那天,买糙米的是城西的李寡妇?”

  张老板点头:“是啊,她家男人走得早,带着三个孩子,日子难着呢。”

  “那她肯定不会不认账。”苏明远放下算盘,“李寡妇上次来买米,多给了两文钱,说你家的米比别家的实在。她不是那占便宜的人,估计是你当时忙糊涂了,少记了。”

  张老板愣了愣,拍着大腿笑道:“对对对!那天赶集,人多手杂,我准是记混了。还是你爷爷教的法子管用,记人比记账更重要。”

  张老板走后,苏明远看着窗外。日头升到了头顶,把账房照得亮堂堂的,洋纸账册上的朱砂点和“苏”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忽然明白,爷爷留下的不是那些老规矩,而是藏在规矩里的道理——就像这洋纸账册,要学它的方便,也要守着自己的根。

  傍晚时,小李来报,说南边的茶叶商送来了新茶样。苏明远拿着茶样走到院子里,夕阳正落在爷爷种的那棵石榴树上,通红的果子挂在枝头,像盏盏小灯笼。

  他想起爷爷总说,茶叶要先尝后买,就像人心,要先品后交。他取了点新茶,用爷爷留下的紫砂壶冲泡,茶香袅袅升起,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回到账房时,暮色已经漫了进来。苏明远点亮油灯,灯光落在洋纸账册上,朱砂点红得温润,“苏”字的笔画在灯光下,仿佛有了生命。他拿起钢笔,在账册上写下今天的最后一笔账,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声音里,好像有爷爷的笑声在回响。

  夜深了,账房的灯还亮着。苏明远看着桌上排开的二十本账册,忽然觉得,爷爷其实一直都在。他在朱砂点里,在狼毫笔里,在那些代代相传的道理里。而这洋纸账册,不过是换了个新本子,要记的,还是那些关于诚信、关于人心、关于苏家的故事。

  他轻轻合上账册,油灯的光晕在封面上跳动,“商道酬信”的窗棂影子落在账册上,像个温柔的拥抱。窗外,月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地上,碎成一片银辉,就像那些老规矩,在新的时代里,依然能照出清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