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 蝉鸣之时-《偏天》

  林沁用画道手段为尹珏制造了一副可动画,画中,他还是顶着那个圆圆的核桃头。

  “没事的,天仇(尹珏小名),你这样也很可爱”

  他们一起看着雄鹰飞过草原。

  “你好美,林沁”

  草原的风裹挟着金箔般的阳光掠过天际时,林沁正用银毫蘸取第七种颜色的朱砂。羊毫在澄心堂纸上沙沙游走,细碎的金粉顺着笔尖簌簌坠落,在日光里绽开星屑般的涟漪。尹珏就坐在三步开外的青石上,青铜匕首在指间转出冷冽的银光,刀刃上映着少女专注的眉眼。

  “别动。“林沁突然按住他后颈,指尖触到细碎汗珠。尹珏的核桃脑袋微微偏了偏,发间松香混着青草气息拂过她腕间。远处传来苍狼的呜咽,惊起草浪深处振翅的云雀。

  这是他们来到北疆的第七夜。自从那场烧毁了半座长安城的雷火后,尹珏身上总带着焦木的苦涩。此刻他蜷在羊毛毡上,玄色劲装被山风灌满,衣摆翻涌如墨色蝶翼。林沁望着他后颈未愈的灼痕,笔锋在宣纸上顿出深浅不一的墨点——那是画道师需以心头血为引的印记。

  “别看。“她忽然侧首,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扫过尹珏手背。少年却将匕首横在膝头,刀面映出少女执笔的侧影:鸦青色鬓发用银簪绾成云髻,几绺碎发垂在泛着釉光的脸颊,像是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林沁咬破舌尖,血珠滴在砚台边缘。朱砂与金粉在清水里交融成琥珀色的漩涡,毛笔尖悬在画像眉目上方三寸,迟迟未落。尹珏的五官在记忆里愈发清晰——杏仁眼里盛着塞外风雪,鼻梁挺直如断剑,唇色总比旁人淡三分,像是被月光漂洗过的雪松。

  “要画得再圆些。“她蘸取赭石色,在眉骨与颧骨间勾勒出浑圆的弧度。羊毫扫过纸面时带起细小的气流,金粉在光晕里流转,竟在画像额间凝出细碎的鳞光。尹珏突然伸手按住画纸:“都说我生得像祖父养的那只猧子。“

  林沁笔尖一颤,朱砂在眼尾晕开胭脂色的霞。她想起初见那日,尹珏蹲在太庙丹墀上逗弄雪獒,油亮皮毛蹭在他腕间,倒真像团滚动的毛栗子。此刻少年耳尖泛起薄红,目光却落在她束发的银簪上——簪头雕着衔芝鹤,鹤喙正对着画像中人微翘的唇角。

  暮色四合时,他们躺在望鹰台上。尹珏解下腰间皮囊,烈酒香气混着奶香漫过草甸。林沁就着他的手啜了口,辛辣液体灼得喉间发烫,倒像是吞了团燃烧的火种。苍茫暮色里,最后一缕金光正掠过尹珏发间,将他蜷曲的发梢镀成赤金。

  “你看。“尹珏忽然指向天际。三只苍鹰正划出螺旋状的轨迹,羽翼割裂流云,在靛青色苍穹写下潦草的篆书。林沁望着他侧脸被鹰影切割的光斑,忽然发现他睫毛投下的阴影比任何画本都更精妙——浓密处如泼墨,稀薄处似工笔描摹的远山。

  画中人就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显形的。当林沁最后一次舔舐笔杆时,朱砂突然在纸面沸腾般翻涌,金粉顺着少年轮廓线游走,最终聚成额间一点朱砂痣。尹珏的画像在晚风里轻轻颤动,纸页边缘卷起的弧度,恰似他惯常眯起的笑眼。

  “你画的是猧子。“他伸手去戳画像额间金斑,指尖却被虚影灼出青烟。林沁笑着将画卷收入袖中,却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方才作画时太过专注,月白襦裙的袖口不知何时勾破了。

  尹珏解下外袍罩在她肩头,玄色衣料拂过她手背时,带着淬火的铁腥气。林沁望着他挽袖的手腕,那里有道蜈蚣状的旧疤,据说是七岁时为夺回被狼群叼走的猎犬留下的。此刻月光正照在疤痕凸起处,竟像幅未完成的拓印。

  “当年若没你抢那柄匕首“尹珏突然开口,声音裹着夜风的涩。林沁将画轴摊在膝头,炭条在空白处勾勒出苍鹰的尾羽:“祖父说你七岁能拉开三百斤的角弓,十四岁在雁门关救下整支商队。“炭笔沙沙作响,她故意将画像下颌画得方正些,倒生出几分少年将军的肃杀。

  夜枭掠过时,尹珏突然握住她执笔的手。林沁腕间一颤,炭条在画像眼睫处洇出墨点。少年掌心粗粝的温度渗入她皮肤,像极了塞外寒夜中含着余温的箭簇。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东方泛起蟹壳青,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林沁才发现自己将尹珏的眉峰画得比记忆中低了三分。

  “该启程了。“尹珏将匕首插回鹿皮鞘,刀身反射的晨曦掠过林沁眼睫。她将画卷仔细收入檀木匣,金丝楠木的清香里混着尹珏衣襟上的沉水香。当第一匹骆驼踏碎晨露时,林沁回头望见草甸上散落的金粉,昨夜画像显形处正绽开细小的野菊。

  塞外的雄鹰仍在盘旋,尹珏仰头望着掠过驼峰的阴影。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被林沁刻意加深的眉骨。当第三只鹰隼俯冲向他们时,少年突然转头微笑——这次他的唇角弧度,恰好是林沁在画像上添了三次才定稿的弧度。

  “你好美,林沁。“尹珏的声音混着驼铃的清响。少女攥紧藏在袖中的炭笔,突然发现昨夜画到天明时,自己竟在画卷角落添了枚衔着松果的松鼠。此刻那点金粉正在朝阳下流转,恰似少年眼中跳动的碎金。

  同学们都叫她林妹妹,但她不是黛玉。

  尹珏不由想起来了那句: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我站在忘川河畔,水汽氤氲的雾气里浮动着磷火,像是被揉碎的星子坠在墨色绸缎上。青石板浸着千年寒露,每一步都踏碎倒映着彼岸花的镜面,那些猩红花瓣在水纹里舒展成血色的蝶。

  “客官可是迷了路?“披着靛蓝尸布的引魂灯突然亮起,火光在纸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执灯人的骷髅指节叩着白骨灯架,腕间银铃发出湿漉漉的声响,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骨鸦。

  我望着他眼眶里跳动的青焰,玄色长衫被阴风卷起时露出半截肋骨,那些嶙峋的凸起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绳——像是某个被遗忘的姻缘结。他腰间铜牌刻着“孟“字,霜纹里凝着前朝积雪。

  “我在找故人。“我说着摸向襟口,却只触到金锁变成的枯叶,“姑苏林黛玉。“

  执灯人的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他脖颈处蔓延的尸斑,那些青紫色纹路正沿着脊椎爬成曼珠沙华的形状。他忽然抬起空洞的眼窝,磷火在眼眶深处聚成两个漩涡:“姑苏林姑娘?“

  河面突然掀起细浪,无数半透明的游魂从深处浮起,他们脖颈都系着褪色的红绳,在幽蓝水光里摇晃。有位穿绯色襦裙的姑娘停在三丈外,发间玉簪结着蛛网,怀中抱着卷泛黄的诗稿。她脚踝的银铃铛锈迹斑斑,却仍在奏响《葬花吟》的调子。

  “林妹妹?“我的声音震落柳枝上的露珠,那些水珠在半空凝成冰晶。她转身的刹那,我看见她鬓角别着的绢花正在腐烂,翠玉耳珰裂开细纹,就像大观园里那株被暴雨打蔫的海棠。

  引魂灯突然发出尖啸,执灯人肋骨咔咔作响地跪倒在地。他腐朽的指节死死扣住灯架,磷火顺着银铃流淌:“判官大人,是绛珠仙草的故人“

  河底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十八层冥阶从雾中显现。青面判官踏着业火走来时,我看见他掌心托着半盏孟婆汤,汤面上浮着黛玉葬花时遗落的珍珠耳坠。他腰间判笔蘸着忘川水,在虚空画出金线,那些字迹竟是《芙蓉女儿诔》的残章。

  “林黛玉“判官的笔尖悬在生死簿上,朱砂晕染开墨迹,“庚辰年芒种葬花,甲午月霜降断稿。“他忽然掷下判笔,墨汁在半空凝成血色蝴蝶,“她三月前就渡了忘川。“

  我踉跄着后退,青石板沁出的寒意顺着掌心往上爬。执灯人肋间的红绳突然绷断,那些骨殖哗啦啦散落满地,露出内里包裹的丝帛——泛黄的《西厢记》残页上,还沾着黛玉批注时落下的胭脂印。

  河心忽然升起十二面素幡,幡尾系着的银铃同时作响。穿绯色襦裙的姑娘开始变得透明,她怀中的诗稿无风自燃,灰烬里显出半阙未写完的《唐多令》。最后一片纸烬飘到我脚边,上面洇着几点泪痕:“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判官!“执灯人突然暴起,腐朽的手指插入自己眼眶,挖出两颗跳动的心脏,“您说过往生簿可以重写的!“他胸腔里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带着墨香的桃花酿,那些液体浇灌着岸边枯萎的曼陀罗。

  判官的青铜面具裂开细纹,露出二十一次轮转。“他忽然挥袖撕裂虚空,我看见井底沉浮着无数琉璃盏,每个盏中都映着黛玉不同年纪的容颜——葬花时的素白衣裙,焚稿时的猩红指甲,还有临终时褪尽血色的唇。

  执灯人突然将引魂灯砸向水面,磷火在井口聚成巨大的火莲。他肋骨间爆开的不是血肉,而是纷扬的桃花瓣,那些花瓣落在水面化作小舟:“公子可愿溯流而上?“他破碎的下颌骨开合着,露出镶着珍珠的牙床,“只是要拿三生石做船锚“

  我踩着燃烧的彼岸花踏上渡船,船舷刻满前世今生的谶语。黛玉的《葬花吟》从河底升起时,整条冥河都泛起涟漪,那些字句凝成发光的游鱼,衔着金锁变成的枯叶向井底游去。

  当船头撞碎轮回镜的刹那,我看见井水倒映着大观园的琉璃瓦。黛玉正在潇湘馆临窗刺绣,牡丹花瓣落进她未完工的香囊。她抬手去接时,腕间金镯突然裂开,掉出我当年偷塞的通灵玉佩。

  “宝玉“她转身时,眉间朱砂痣变成了曼陀罗,“你还是来迟了。“

  不知道为什么,尹珏感觉他要和林沁分开了。

  尹珏对林沁说:给你看下我自创的杀招吧,我叫它“蝉鸣之时”。

  他们仿佛一同回到了那个盛夏,他们还是小学同学。

  蝉蜕还挂在香樟树虬结的枝桠上,六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在教室后排的课桌上烙下菱形的光斑。尹珏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校服第二颗纽扣,金属的凉意顺着掌纹渗进血管。前排林沁的马尾辫扫过蓝白校服领口,随着她转笔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是停在紫藤花架上的凤尾蝶。

  “下周我要转学了。“这句话在尹珏舌尖辗转了整个梅雨季,此刻却像片枯叶卡在喉间。窗外忽然传来蝉鸣,他猛然抬头,看见林沁正在往素描本上贴水钻,碎钻折射的光斑落进她澄澈的瞳孔,晃得他想起初见时那枚滚落的玻璃弹珠。

  蝉鸣声骤然尖锐起来。

  那是四年前的蝉鸣。教导主任的皮鞋声惊飞了槐树上的蝉群,尹珏攥着被踩扁的易拉罐蹲在走廊拐角,血珠顺着掌纹滴在水泥地上,蒸腾起细小的白烟。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蹲下来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伤口,薄荷味的水果糖混着碘酒的气息漫上来。

  “要包扎吗?“林沁从百褶裙口袋里掏出创可贴,草莓图案的塑料膜在阳光下泛着虹彩。尹珏注意到她虎牙尖沾着彩虹糖的碎屑,像落在雪地的红梅。

  后来他们总在图书馆后门的紫藤架碰面。林沁会带着新买的自动铅笔,尹珏则揣着从实验室顺来的柠檬电池。某个蝉声聒噪的午后,少年用铅笔刀削着铁丝,金属屑落在少女摊开的素描本上,洇开细小的银河。

  “看好了。“尹珏突然将铁丝抛向半空,刀刃划出的银弧惊起一群麻雀。林沁的铅笔在素描本上戳出个墨点,她看着铁丝在空中分裂成十二道残影,最终绞成银色的茧。

  这是蝉鸣之时的初始形态。尹珏用三年时间将它打磨成真正的杀招,就像把易拉罐捏成锋利的刀锋。此刻他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暗红的疤痕——那是去年夏天,林沁为护住失控的电磁线圈留下的齿痕。

  “小心!“记忆中的惊呼与此刻重叠。林沁旋身避开横扫而来的钢棍,马尾辫扫过尹珏汗湿的鼻尖。蝉蜕从枝头坠落,在他们之间划出透明的轨迹。尹珏的指尖擦过她耳后的碎发,那里有支褪色的水钻发卡,是去年万圣节她戴了整晚的南瓜灯配饰。

  林沁的帆布鞋在地砖上擦出火星,尹珏看见她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在颤动。四年前的小姑娘已经长出纤长的手指,此刻正握着从实验室借来的特斯拉线圈。当第七根钢棍被电磁力绞碎时,蝉鸣突然变得粘稠如蜜,尹珏的校服下摆燃起幽蓝电弧。

  “你偷接了整栋楼的电路!“林沁的惊呼里带着笑意。尹珏抹去嘴角的血渍,看着自己影子在墙面扭曲成振翅的蝉。那些被嘲笑为“中二病“的深夜实验,那些藏在更衣室柜子里的电路板,此刻都化作缠绕他们的光茧。

  紫藤花瓣落在林沁发烫的特斯拉线圈上,蒸腾起带着香气的白雾。尹珏的指尖触到她后颈,那里有颗朱砂痣,是去年平安夜他用雪地荧光棒画出来的。当电磁场即将崩溃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教导主任的训斥:“你们这样下去会变成连体婴!“

  现实中的钢棍终于穿透光茧。林沁踉跄后退时,尹珏看见她帆布鞋边缘磨破的线头——那是上周帮美术社搬画框蹭坏的。某种尖锐的疼痛刺穿心脏,比实验室爆炸时的灼烧感更甚。他伸手去揽她的腰,却抓到满手飞扬的铅笔灰。

  蝉蜕突然簌簌而落。尹珏在纷扬的碎壳中看见四年前那个雨天,林沁把最后半块巧克力掰成两半,融化的糖浆在塑料包装纸上画出歪扭的爱心。此刻她睫毛上沾着同样的糖霜,因为跑得太急而碎裂的虎牙尖渗出血丝。

  “所以这就是蝉鸣之时?“林沁的校服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露出锁骨处蜿蜒的红痕。尹珏想起昨夜在实验室调试的神经电击贴片,原本是为治疗她久坐导致的腰椎疼。

  紫藤花穗扑簌簌砸在头顶,尹珏突然看清那些缠绕他们的光茧——根本不是电磁场,而是千万只金龟子组成的生物甲胄。它们鳞粉折射出的光斑在林沁瞳孔里流转,像极了初遇时她发梢沾着的彩虹糖碎屑。

  当最后一缕蝉鸣消散在暮色里,尹珏发现自己的衬衫纽扣全崩开了。林沁正用发卡帮他别住松脱的绷带,这个动作让他们同时想起初三那场火灾,她也是这样别住他烧焦的衣领,而当时弥漫的焦糊味此刻竟与她发间的水果糖香诡异地重合。

  “要试试改良版吗?“尹珏的指尖掠过她耳后的水钻发卡。林沁突然抓住他手腕,虎牙深深陷入他虎口的旧伤疤。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怒吼,尹珏却在林沁灼热的呼吸里听见更清晰的声音——那是紫藤花苞绽开时细微的爆裂声,是铅笔刀削铁时迸溅的星火,是四年来所有未说出口的蝉鸣。

  当保安的手电筒光束切开暮色时,他们正蜷缩在图书馆的此处删去341字

  “所以蝉鸣之时“林沁的指尖抚过他锁骨处的灼痕,那里还残留着金龟子鳞粉的金属光泽。

  尹珏的校服口袋里,自动铅笔在素描本上画出螺旋状的电弧。林沁突然将草莓发卡按在他心口,金属夹齿刺破布料,露出底下用纳米材料写的字迹——那是用三年间收集的蝉蜕拼成的“再见“。

  紫藤花瓣落在他们交握的指间,尹珏突然想起今早天气预报说的台风。当第一滴雨水穿透天窗时,林沁的特斯拉线圈自动亮起,在积水里投射出双螺旋的光纹。尹珏知道这是他们在课桌下画的第两千三百二十个同心圆,足够在台风来临前,把蝉蜕里的金属鳞粉熔成永不锈蚀的戒指。

  “只是幻象,我还在改进”

  “天仇,其实你那时刚进入校园,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我只担心你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