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指点一条明路-《暖青寒》

  钟宝顺匆匆赶到摇光阁,却见阁内杳无人声,比往日清寂许多。

  他心下正诧异今日怎么没人,守门的嬷嬷迎上来,语气平淡,“钟公子,今日其他府上的公子,一位都没来。”

  嬷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面上一转,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今日就您一位,这雅座...开是不开?”

  摇光阁的规矩,二楼雅座需有五百两的开销打底。这数目听着唬人,实则不过一坛“摇光醉”加一道“江南奇馔”的价。钟宝顺至今也只尝过一道“玉版鲥鳞脍”——若想凑齐四绝,没个两三千两根本尝不全。

  平日里,他厮混于那群真豪奢的公子哥中间,从不敢独自充阔,只能蹭席般拼一道菜、分一盅酒,才能勉强挤在摇光阁内,听他们高谈阔论那有品的生活。

  就这,也已将他手头攒下的银钱掏得干干净净,连母亲那点体己银子都快被他挪空。本来他可以借人未到齐的由头就此作罢,省下这笔巨资。

  可嬷嬷脸上那份恭敬又讥诮的神情,像根针似的扎进他眼里——分明是瞧不起他!

  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钟宝顺肥手一挥,摆出豪气干云的架势,仿佛自己真是那个一掷千金、眼都不眨的京师顶级纨绔——

  “开!”

  许是难得一见钟宝顺的“豪气”,摇光阁今日竟破例派了露藕姑娘来陪他小酌。

  钟宝顺受宠若惊,肥头大耳晃得甚是起劲,心中的满足与激动几乎让他忘了自己是谁——那可是露藕姑娘!

  露藕在阁中地位仅次于摇光,擅以吴侬软语吟唱《采莲子》,更独创“藕丝琴”:将十四弦筝换上特制冰弦,拨动时声如新藕折断,清越脆响。寻常时候若想见她,仅一盏茶金便不低于千两。

  钟宝顺品着三百两一坛的摇光醉,心下飘飘然。烛影摇曳间,他恍惚瞧见,露藕那袭百迭裙上,鱼戏莲叶的暗纹正泛着星点微光,探手伸过去,“姑娘这裙上的纹样,是以螺钿镶嵌的吧?瞧这亮闪闪的。”

  露藕轻抬团扇,不着痕迹地隔开他的手,莞尔一笑,“钟公子好眼力,一眼便能识出螺钿,真不愧是京师第一等的贵公子。”她声音里藏着微妙顿挫,如雨滴落进荷塘,滋味无穷,听得钟宝顺如痴如醉。

  钟宝顺假意谦辞,“我哪敢称第一等?京中多的是家世比我显赫、出手比我阔绰的公子。”说到这他就不免露出一丝窘迫。

  父亲终究只是温府管家,他与那些世袭爵位、官门出身的贵公子相比,差得何止一星半点。

  露藕执壶为他斟酒,皓腕如白玉藕节,温润生光。他看得心荡神驰,可惜摇光阁的规矩,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再心动也只能看看。

  “公子说笑了。您可是当朝阁老府上最得力的大总管家的公子,何必妄自菲薄?”露藕笑声如碎玉投盘,话也说得愈发甜暖,“您瞧,光是眼前这坛摇光醉,京师中有几人轻易品得起?”

  说得极是!

  钟宝顺听得心头大畅,虽说他实在品不出这摇光醉有何妙处,可它如此昂贵,自然是好的。他仰头抿了一口,粗乱的蚕眉顿时舒展,“嗯,比秋露白还香!”

  秋露白乃那群贵公子平日津津乐道的佳酿,他这么比评,应该没错吧?

  露藕以团扇半掩容颜,轻声笑道:“钟公子,这‘摇光醉’可不兴说‘香’呀。若叫懂行的人听去,会笑话您呢。”

  “秋露白是清冽冷香,而咱们摇光醉,”露藕嫣然一笑,目流转彩,“是以花露为魂,求的是一个魅字——魅绝尘寰,独此一味。”

  钟宝顺耳根微热。

  他确实不懂品酒,往日不过是随那群贵公子起哄,东听一句,西捡一句,拼凑些门面话,好在邻里间充充场面。如今独对佳人,他竟不知该如何夸赞才好。

  露藕似看出他窘态,婉转为他解围,“此酒以西域进贡赤玉葡萄酒为基,调入岭南糯米所酿‘荔枝醴’增其甘润,再兑进蔷薇露添一缕暗香。”

  “最独特的是,里头搁了少量的南海珍珠粉与红珊瑚末,封入酒瓮后,须埋于冰泉深处窖藏九九八十一日,取‘阴极阳生’之意。启封前,还得以三尺深井水湃足三个时辰呢。”

  她伸指轻点杯沿,玉指如兰,“您瞧,这琥珀酒液中泛起的胭脂晕,便是红珊瑚。酒体柔滑,挂杯时如环似晕,正是珍珠凝光所致。”

  钟宝顺听得目瞪口呆,这酒里竟放了这么多稀世宝贝?!

  他凝神看去,杯壁果然缀着一环细密珠光,像是一道流转的珍珠帘——顿时觉得这三百两,花得真值!

  露藕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酒杯,不由轻笑:“您可知,为何伙计启封时,定要以铜匕轻击坛口三下?”

  钟宝顺摇了摇头。他方才就觉疑惑,却不敢多问,生怕露了怯,丢了颜面。

  “此名——惊梦响,”露藕以团扇边缘轻叩桌案三声,“意为唤醒沉眠的酒魂。”说着,将一碟盐渍芍药花瓣推至他面前,“这是专为佐酒准备的。渍后的花瓣微酸,恰好能激发摇光醉的甘甜余韵。”

  钟宝顺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一碟摆设,未曾想竟有这般妙用。

  钟宝顺心下暗舒一口气。

  幸好今日独饮,才得悉摇光醉这些关窍。若是与那群用下巴瞧人的公子同席,他这般懵懂无知,还不被人笑死!

  钟宝顺从袖中摸出仅剩的三张银票,状似随意地推到露藕面前,“今日身上带得不多,这点小意思,权当是小爷赏给露藕姑娘润嗓子的。”

  他不知晓这数目对摇光阁的姑娘来说是否寒酸,不过面上却是端足了一副风流阔少的派头。

  “公子豪气。”露藕笑得眉眼弯弯,“妾身不过就是闲话两句。”素手一拂,将三百两银票纳入袖中,表明她清楚明白——这是钟宝顺给的封口费,别让其他贵公子知晓,他是个不懂品酒的假纨绔。

  看得钟宝顺心里是一阵激情澎湃,一阵心疼酸涩。

  这一晚上他便挥霍了近千两银子。明日若还想踏进摇光阁的门槛,只怕连一楼大厅散座的二百两茶资都掏不出了。

  砸了这许多钱,却连摇光的衣角都摸不着。

  钟宝顺仰头猛灌下一口摇光醉,酒气混着郁愤猛地冲上头,险些呛着,“这算什么豪气。你若有法子让我见你们阁主一面,便是几倍的赏钱,小爷也出得起!”

  酒后狂言,九分是虚张的声势,一分是痒到难耐的真心。

  露藕笑意愈深,声如吟哦,“咱们摇光阁与阁主,讲究的便是这京师独一份的‘难’字。阁主金面,哪能随意就让人见了。”

  钟宝顺听出话里有几分希望的苗头,凑近身子,低声下气地恳求,“好姑娘,究竟要如何,才能见得摇光一面?”

  露藕轻笑声如银铃荡入人心,“若想见我们阁主,需得寻对‘门路’。”

  钟宝顺见她话说一半藏一半,便知方才的三百两只能封口,他把心一横,解下腰间一枚青玉透雕的莲蓬佩,塞入露藕手中。

  “万望姑娘指点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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