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银海-《临世何人》

  顾晟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海雾不知何时已然散尽,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

  身侧的了望台空空荡荡,再不见那抹熟悉的银发。

  他抬手按住太阳穴,意识仍漂浮在记忆的残影里。

  这次他输了,错了。

  那被强行覆盖、冰冷封存的过往,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

  霍提雅,同样坠入了这片遗忘的冰海。

  她对自己举起了记忆的手术刀。

  抹去了并肩守望黎明的日夜;

  抹去了那锥心刺骨的最终抉择;

  甚至抹去了实施记忆覆盖时指尖残留的剧颤。

  几乎所有的“原因”和“过程”都被擦除干净。

  这并非时间本身的悖论。

  而是她亲手编织的、一个关于记忆的精密骗局,一场针对自我的盛大幻术。

  为了填补那被强行挖空的过去,她为自己精心捏造了一段半是真实、半是期许的记忆拼图。

  在这幅拼图里——

  有确实发生过的残影,也有从未降临的晨光;

  有真实存在过的温度,也有纯粹臆想的暖意;

  而最核心的,是那句深深楔入图景中央、她灵魂深处最渴求、也最需要听到的——

  来自他的——

  “等我。”

  一个在真实过往中从未存在,却被她无比需要的锚点。

  现在。

  齿轮开始咬合。

  他们一步一步,用真实的相遇、真实的对话、真实的温度......

  将那段精心编织的幻影——

  就此凝固为确凿发生过的历史。

  ............

  顾晟的手突然攥紧胸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抽痛感,毫无征兆地窜上心口。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些回溯的记忆碎片里,总带着微妙的违和感——

  那是虚构的拼图无法完全弥合的缝隙。

  是强行嫁接的真实与幻影间无法抹平的断层。

  霍提雅......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扶住摇晃的栏杆,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刺骨髓。

  目光不受控制地坠向脚下——

  那片永远饥渴地吞噬着光线的,深渊之海。

  当暮色终于将最后一缕天光抹去。

  那片死寂的海面却反常地泛起涟漪,一抹突兀的银色,正在黑暗深处悄然晕染。

  “......这样吗?”

  顾晟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融于永夜的颜色,唯有在光即将湮灭时才会显现。

  霍提雅根本没有用他传递的能量维系生命,而是全部倾注在——

  精心构造那段虚假的记忆上。

  只有同源的能量,才能骗过他的感知。

  就像最致命的毒药,往往带着最熟悉的味道。

  “连几个星期......都是骗我的。”

  他缓缓低下头。

  任由散落的碎发垂落,在眼前织成一道细密的阴影帷幕。

  “那现在并不是威胁。”

  她的话语突然在心底泛起。

  顾晟的视线重新聚焦,凝视着海面——

  那片愈发明艳到近乎虚幻的银蓝,正将黑暗一寸寸蚕食。

  “一个人......”

  他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收紧:“......看什么风景。”

  ————————

  厄德悉坎的灯火在远处次第亮起。

  通往旅店的街道比来时更加空旷死寂。

  唯有裹挟着铁锈与咸腥的海风,在废弃建筑间呜咽穿行,像是为谁奏响的挽歌。

  偶尔有巡逻的佣兵小队仓促掠过,警惕的目光扫过这个黑衣男子。

  但在触及他周身那股沉凝如实质的寒意时,全都立马移开了视线,加快脚步。

  “吱呀——”

  木门发出的呻吟瞬间压低了厅内的嘈杂。

  几十道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探究、警惕,以及......疑惑。

  他回来了。

  一个人。

  ............

  三楼走廊的光线昏暗。

  冰冷的电子房卡贴上感应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蓝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他推开门。

  房间里还残留着极淡的气息。

  但正在迅速被涌入的、带着海腥味的夜风驱散。

  寻找?

  不必了。

  这座城市不大,他的感知足以覆盖。

  找不到任何与自己相关的能量波动,答案便只有一个。

  他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端冰冷的金属外壳。

  “啧。”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夜色吞没的咂舌。

  顾晟抬起头。

  目光沉沉地落在对面空荡的床铺上。

  如果......自己再上心一点......

  是不是就能察觉,她将那份维系生命的能量,挪用去了何处?

  真是——

  好久没有尝到“后悔”的滋味了。

  本来想着......

  如果能有个所谓的圆满结局。

  让她多活那么一段时日......

  哪怕——

  从此与她之间,会多一道斩不断的能量链接。

  ......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

  窗外,死寂的夜色突然被撕裂。

  “砰!砰!”

  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像试探性的敲门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紧接着——

  “操!哪打枪?!”

  楼下传来一声粗粝的吼叫。

  桌椅翻倒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金属武器出鞘的铮鸣连成一片。

  有人一脚踹开了酒馆的后门,冷风裹挟着硝烟味灌了进来。

  “东门方向!妈的,比预计的早了三个小时!”

  “抄家伙!今晚,要么发财!要么死!”

  酒瓶砸碎的声音里,夹杂着佣兵们粗重的喘息和武器上膛的咔嗒声。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

  轰!!!

  整栋建筑剧烈震颤,窗玻璃发出濒临破碎的呻吟。

  天花板簌簌落下灰尘,吊灯疯狂摆动,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光影。

  楼下传来酒架倒塌的巨响,玻璃碎片和酒液四处飞溅。

  “是‘铁砧’的重型粒子炮!”

  有人扯着嗓子:“这帮畜生把重型热武都搬来了!”

  窗外的夜空已经被染成病态的橘红色。

  能量光束如同发狂的巨蟒,在建筑群间肆意游走。

  每一次爆炸都让地面微微震颤,远处的钟楼轰然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在这片混乱中,另一种声音格外刺耳——

  “锵!锵锵!”

  金属碰撞的脆响如同死神的低语,每一次交击都带着令人牙酸的震颤。

  ............

  房间内,摇晃的吊灯将顾晟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每一次爆炸的震动都让床架微微摇晃。

  但他纹丝不动,仿佛与这个疯狂的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只有墙上那盏壁灯在持续不断的冲击波中剧烈摇晃。

  忽明忽暗的光线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窗外,爆炸的轰鸣与金属碰撞声仍在持续。

  真吵啊。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终端,冷光映照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刚入夜两个小时。

  黎明......还很长。

  他从齿缝吸入一口气。

  就在他准备关闭终端的瞬间,余光突然捕捉到那个刺目的红点——

  一则未读提醒。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今天,除他之外,有且仅有一人能够触碰这台终端。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