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我儿-《北齐:家父文宣帝》

  七日、八日、九日……这些天,高洋一反常态,恢复了精神气,身穿天子衮冕,正常在晋阳宫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看上去正是传统印象中的贤君英主,那个英雄天子,似乎又回来了。

  不知道高家是不是有这个传统,到了时候,总是喜欢跟下一代说用人,此刻高洋就在跟高殷讨论用人之道,交代着他知道的人才:

  “辛怀哲也走了啊。”

  接到邺城传来的消息,高洋忍不住微微叹息。他的班底有一大部分是文襄皇帝的旧人,辛术在其中是佼佼者。

  邺都的宫殿,是他和高隆之一起营建的,侯景叛东魏时,梁朝派萧渊明接应,也是辛术与清河王高岳共同击破梁军、俘虏萧渊明,后来侯景叛梁,征收江西的租税,又是辛术与率军渡河拦截侯景军队,烧毁侯景军百万石粮草,接着劫掠了三千户人家回下邳。

  此后辛术统率十余州,任淮南行台,行台是魏晋开始出现、中央派出的临时性地方最高军政机构,类似于战区司令部。

  齐国的行台一开始是不管理民事的,是高洋听说有刺史杀郡守,相当于高官铲除市长,于是下令对刺史级的处罚,先上奏朝廷,而刺史以下,就由行台先斩后奏,辛术也不客气,安州刺史、临清太守、盱眙镇将、蕲城镇将犯法,都成了辛术的刀下亡魂,也是从辛术开始管理民事,司令部又加了一个巡视组的职能。

  之后侯景败亡,辛术也没闲着,招引安抚,前后有二十余州来归附,齐国因此吃了好大一块梁地,高殷的淮南屯田计划能够执行,基本都是建立在辛术搞来那么多地盘的辛苦上。

  且他政治上做的最优秀的一件工作,是接纳了侯景部将郭元建的投降,从他那里得到了那块传国玉玺并献给了至尊,就是秦始皇开始用的,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高洋拿着和氏璧在太庙里兴奋地向先帝们宣示天命。

  这块玉玺两汉相传,又传魏晋,在西晋大乱时落入了刘聪手中,接着石勒灭刘曜、冉闵灭后赵,之后冉闵想向东晋求援,被晋将把玉玺骗回建康,这才回到了汉人正统的手中,其后历经宋、齐、梁,被侯景所得,又因为侯景的失败,回到了汉人建立的齐国手中,不得不说是一种天命。

  高洋的皇位稳固,不说都是和氏璧的功劳,但刚上位不久就得到了它,也的确让人浮想联翩,觉得高洋是命中注定的天子。

  辛术因为这份功劳被委以重用,不久之后被召入朝廷,任殿中尚书,接着又胜任吏部尚书。

  邺城负责吏部选官职务的官员,知名的有四人,其中包含高澄、杨愔在内的三人各有优劣,唯独辛术取士以才器,循名贵实,无论新老、门阀高低、身份贵贱,都一定会按才能推举,而且非常公允,很被人们称赞推崇。

  去年,高洋就让辛术推举一百名官员,参选的有两千人,被辛术选出来的人都很称职,没被选上的人也没有怨恨。

  这种文武双全、哪哪都有所发挥的万金油人才,正是最好的辅政对象,可惜他居然死了,让高殷少了一个重要的帮手,高洋不得不为此惋惜。不过这也正常,辛术如今也六十岁了,什么时候走都很合理。

  “其子辛阁卿,当任尚书郎,衡卿……”

  高洋看向高殷,高殷连忙接话:“可以令其入我府中做参军。”

  进入朝廷高官的开府担任职务,也是一条经典的出仕路子,高洋点点头:“这也算妥当。不过淮南的事情,汝就要再选一名大将了。”

  高洋的班底其实很受限,他为了表示自己是文襄的继承者,也是争取到他们的支持,必须要用文襄旧人;这也就意味着,如果继承人没能安顿好他们,他们也可能会转移投靠其他人。

  一面是鲜卑晋阳勋贵,一面是邺都汉人世家,高洋能任用好、维系平衡,还在此之上发展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禁卫亲信,已经不错了。

  而高殷的基本盘,其实就是捡起来了那些高欢时期不受重用、被排挤出去,没能在齐国朝堂吃上皇粮的那些河北士族豪强,以及宗室庶族、二线勋贵,未来没准还有突厥人,成分更加复杂。

  某种意义上,驾驭他们比晋阳一线勋贵、邺都汉人世家还要艰难。

  可高殷既然想玩高难度,那高洋也乐得他去挑战,没准能做出不一样的成绩——他已经做出很多这样的东西了。

  “还有一个魏恺。这家伙希望养望,朕就让他养着,到如今,恰适合汝任用。”

  当初巨鹿魏氏的魏兰根依附于高乾、高昂兄弟,因此被一同排挤,在家忧虑而死,死后朝廷给魏兰根追谥为文宣。

  魏恺是魏兰根的族子,之前在东魏做齐州长史做得好好的,齐国建立后让他去青州做长史又不愿意了,估计是想升官。

  朝代更迭之时,官位往往会有着格差,曹魏时期,汉官就是比魏官的逼格高,曹操曾想让夏侯惇和自己一样做汉官、当汉臣,但夏侯惇是究极操粉,宁愿不做汉官而做魏官。

  但到了齐国,是齐比魏高,就连魏朝的宗王进入齐朝,都要准例降爵,由王至公,怎么可能你一个魏朝的长史,进入齐国就做刺史了?

  因此高洋直接免了魏恺,不想干有的是人干,“放其还家,永不收采”。

  如今也适合被高殷拔擢出来使用,巨鹿魏氏身家干净,家族又和高昂一支有旧,正好高殷的府中还有个高敖曹的庶子,同样不属于任何一方,只属于高殷。

  高昂的四弟高季式也于天保三年发病去世了,但高昂当初还留下一大群部曲,这帮人对高昂的忠诚难以想象,导致高欢到高洋都不得不把他们一个个逼死:刘孟和、刘叔宗死在东魏时期,东方老、李希光、裴英起都死在建康战场上。

  不过李希光有族弟李子贡,王敬宝等少数残兵败将逃回了齐国,在淮南躲着,此时也可以被高殷招募,让高千里接手他父亲的老部下,进而为高殷二次效力。

  再下来,是收编高湛的残部了。

  封隆之是高欢时期的老臣,很早就投奔了高欢,帮助他消灭尔朱势力,其次子封子绘和三子封子绣是而今封氏的领军人物。

  渤海封氏的地位比渤海高氏还要高一等,不仅是服膺儒学的大族,还掌握着相当强的乡党武装,高欢讨伐尔朱兆时,封隆之担任邺城留守,将三万降俘安置在不同州郡,封子绘参加韩陵之战、夏州之战以及两次玉璧之战,甚至是当初力劝高欢趁大胜直冲潼关、一统北方的谋臣;一家子都是人杰,不比高家差多少。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十分强大的家族,同样受到高欢的忌惮,既用之,也暗地防范之,被外调到地方当州郡长官,帮东魏维护统治,也是赶他们出中央权力,同时让他们躲避一下勋贵们的嫉妒攻讦。

  即便是娄昭君,也不能忽视封氏的力量,封隆之的弟弟曾跟随娄昭出征,封子绘曾做过高湛的左长史,娄昭次子又娶了封子绘的次女封宝艳。

  登基之后,高洋也对封氏做了一定的拉拢,封隆之的侄子封孝琬和高殷的老师邢邵,以及之前那个差点被高洋弄死的王昕是忘年交,孝琬的弟弟孝琰则担任高殷的太子舍人,平日出入东宫,非常有名气,是高殷自己人。

  现在高湛身死,众多人必须在太后和太子间站好队伍,而因为封孝琰的关系,封氏离高殷更近,娄家在封氏那里,只有一段联姻关系而已。

  “封子绘有四女,嫁给娄氏的是次女,三女和斛律明月的次子定了婚期,倒还剩下一个四女。”

  高洋看着高殷,忍不住笑:“倒是便宜汝了。”

  “得封氏之力,如同得一国。”

  高殷行礼:“多谢父皇馈赠。”

  如果不是高洋强逼,封氏估计也是要骑墙的,但有高殷收拢河北豪族在前,高湛身死在后,封氏现在支持太子,未必不能得到好处,至于日后怎么发展,就看自己的选择了。

  高洋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感,他为高殷做到这种地步,到底能不能令其位置稳固呢?

  说到底,自己是希望他能坐稳皇位,还是不希望?

  高洋扪心自问,心中居然不知道答案。

  这几日旺盛的气势,随着心情的紊乱,而开始衰竭。

  天保十年十月十日,这一天终于到了。

  今日的高洋一直很亢奋,颇有当年初登基时的气象,这令不少臣子担惊受怕,唯恐暴君战胜病魔。

  然而到了夜晚,高洋和李祖娥、高殷、郁蓝等人用完晚膳后,便急匆匆回到了晋阳宫,并独自召唤太子。

  高殷明白,时间到了。

  他无悲无喜,应着召唤,走入晋阳宫中。

  这里烟云缭绕,掩盖住了浓重的药味,却遮不住骨髓里渗出的衰气,今日那个生机勃勃的天子,居然已经倒在了病榻上。

  榻上的男人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仪,曾经挺拔如松的身躯,如今深陷锦被之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只剩一副巨大的骨架勉强支撑着。

  面颊凹陷,颧骨突起,眼窝深陷,浑浊无光,唇色灰白,皮肤蜡黄。

  高殷上前握住他的手,双手疲软得像是死肉,甚至能分清哪些是筋、哪些是肉,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具会呼吸的骷髅,就是此前斗破苍穹的狂帝。

  “吾没有……让娥儿来。”

  骷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证明自己是高洋:“不能……不能让她看见吾这个样子,以后也不准和她说,要让她永远、永远……”

  “儿知晓。”

  高殷说话不由得悲戚,将死之人的遗愿,总是沉重和哀痛:“您永远是那个英雄天子,母后绝对不会知道,您最后的模样。”

  高洋闭上眼,笑得心满意足。

  猛然间,他睁开双目!

  像是从阎罗那夺回了最后一些时间。

  “都退下吧!”

  近侍武官听令,检查之后退出宫殿,确保没有人敢留在殿内偷听,才缓缓退出大殿。

  殿门闭拢的闷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将天家父子二人困在这方寸之间。

  “握吾手者,是何人呀!”

  高洋的笑声传来,轻快中带着几分戏谑,它在殿柱间游走,撞碎了满殿沉寂,却让高殷脊背生寒。

  高殷本能地紧张起来,就像轻雾中若隐若现的草药味,他感觉到其中的异样:“儿……是您的儿。”

  “汝非也。”

  高洋的声音变得悲哀,像是送走他最亲爱的孩子:

  “我的儿子,不会杀人。杀人者,不是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