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陆家陆长生-《楚兵》

  牡丹留在了盛夏,

  而那女子,留在僧人的心尖。

  那年科举夺魁,洛阳十里花灯。

  僧人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安福宫前,女子在看灯海,而僧人在龙台上看女子。

  皇帝华盖,满座千娇,也比不过女子的一个眼眸。

  数年洛阳大街小巷,僧人无数次跟女子车马交错,可俊俏的僧人怯懦到,连眼都不敢抬。

  风铃来,风铃去,

  佛檐的风铃辞去了春风,时光走的太匆匆。

  转眼七八年,女子离开洛阳,去北疆那天。

  僧人策马,一路跟随,他想将诵念了三千佛经的平安福,送给女子。

  可他们的距离只有十步,但却像隔了一座银河。

  陆长生抬头仰望,那女子在瑶池之上。

  洛阳城北,

  蜀王府。

  梅园进来了。

  是圣武皇帝来了,有楚帝在,就没有进不去的地方。

  可俊秀的僧人,只看了一眼狼藉的梅园,

  他几乎眼前一黑,踉跄几步,栽倒在泥地。

  陆长生疯狂了,他不顾僧袍被划坏,不顾被梅树搂倒,连滚带爬,狂奔去琵琶宴台。

  那里横七竖八,躺了无数尸体,

  在那些尸体之上,有一个绝美的女子,脖颈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玉臂。

  鲜血流过麻石缝隙,跟女卒们的血液,融在了一起。

  成莹公主脸色苍白,她生前紧紧搂着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

  包袱开了,陆长生看见,里面全是用旧的衣物。

  有褪色的武川戎衣,有打着补丁的袜子,还有一个老土的金镯。

  一样都没有丢,成莹为赵王洗过的每一个物件,她都好好珍藏着。

  文工团的成莹,才是活着的成莹。

  她好像在北疆做了一个梦,小心翼翼的靠近,小心翼翼的看着赵王,

  可她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她害怕周云的眼睛,那双眼睛可以轻易的杀死她。

  她从来没有遇过这种男子,像擎天大柱一样,守护他的臣民。像她的哥哥一样,宠着她这个无理的女人,

  她可上战场,可以管理军务,甚至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

  她手里握住的武川短剑,就是周云送给她防身的。

  可这把制式兵器,现在却要了她的命。

  蜀王府,

  梅园宴台。

  俊秀的僧人法袍拖在石板上,

  见到成莹死亡的这一刻,

  陆长生也死了,

  他再也没有了俗世中的一切。

  皇帝、王爷、所有公卿贵胄,人间权势,在他眼里都死了。

  俊秀僧人声泪俱下,他痛苦的搂着香消玉殒的成莹公主,不住的哀嚎,

  为什么她连活着都不行?

  楚赵相争,雄图霸业,关她什么事?为什么受伤的是她?

  她明明为楚赵两国都立了大功,为什么死的是她!

  皇城司龙令者陆大人情绪崩溃,哭嚎哀怨,这种场面太丢脸了。

  梅园里,圣武皇帝站在他十步外,

  长叹一声,随后轻轻挥手,示意所有禁军远离。

  帝王有令,军卒自是奉命而行。

  一阵嘈杂的脚步后,梅园数百雄兵,踏步离去。

  只是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北疆将官,

  他们听过文公团统领,武川破哲哲大王的戏曲,

  见过野狐滩上,翩若惊鸿的仙子。

  护龙司、皇城司欺辱到了女子头上,这似乎越过了他们的底线。

  此刻,滔天怒火在燃烧,不少将官的杀意已经掩盖不住了。

  这件事,宗人府交待不了,必然是过不去的。

  蜀王府,庭院幽深。

  梅园里,寒风吹拂了皇帝的龙带,

  项济选择背对陆长生,皇帝似乎不想看到,这些凄凉的场景。

  某一刻,项济还没开口,

  陆长生笑了,笑的狰狞,他冷哼道。

  “你可以救她,为什么来晚了?”

  “你明明知道,她天生贵胄,不可能去大恩寺牢房。”

  “项济!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直呼皇帝之名!

  面对文魁郎的失态,皇帝身后,崔浩、江禄两人怒不可遏,

  但圣武皇帝君挥手示意,他们自是不敢有动作。

  项济没有计较陆长生的话,只是仰头叹息,口含天宪道,

  “万事皆有定数,一切因果不由人。”

  “朕没有拦着成莹逃跑,朕甚至并不关心这件事。”

  “哈哈哈!!”俊秀的文魁郎笑了,他指着项济,笑的撕心裂肺。

  “你骗别人去吧!你怎么可能骗的了我?”

  如此侮辱皇帝,远方禁军再也看不下去了,

  锵锵的拔刀声一片,可他们刚想动,却看见了皇帝升起了右手。

  陆长生开口了,后面的事,肯定谁听谁死,

  太近了,连装不知道都不行。皇帝可不想杀自己的禁军亲信。

  陆长生木讷的搂着成莹的尸体,

  陌上才子,翩翩文魁郎的风采,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颓废的僧人,他泪流满面,咬牙盯着圣武皇帝,绝望道,

  “是你要她死!是你要害死她。”

  “你知道,她胆子小,不敢靠近赵王,害怕痛苦。”

  “其实,她早就死了,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只是赵王在的时候,她能活一会,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去赵国?”

  小院长风,

  吹拂了天下至高的五爪金龙袍,

  项济默默低头,面对陆长生的责骂,他并没有否定。

  当年玄武门同生共死,蜀王府有地道出城,

  身为秦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要他第一时间来到蜀王府,封闭这条地道,成莹再不会跟这件事有瓜葛。

  凭她在建安军心中的地位,不管男人们斗成什么样,她都能好好活着。

  但圣武皇帝什么都没做,项济选择无视,导致成莹公主的悲剧发生。

  梅园宴台,屋前石板。

  陆长生目光渐渐呆愣,他痴笑着撕下白色的佛衣,给成莹公主包好了脖颈。

  他用干净的手布,小心翼翼的擦掉成莹脸上的血迹,面带心疼的道。

  “她身在皇家,自幼聪慧,宗族告诉她,项楚爱民如子,抵抗外族,护天下安宁。”

  “可项氏对她太残忍,她都还没长大,就遭了灾难,所见所闻,皆是魑魅魍魉之辈!”

  “直到看见舍身救她的七哥,看见为国而战的周云,她活了,她这才相信圣贤书上都是真的。”

  说到这里,俊秀僧人愤怒抬头,

  他冷视挺拔如松的圣武皇帝,吼叫道。

  “皇城司早有密报,没有她拉住李娘子担保!武川镇那次,你已经过不去了。”

  “所以呢!朕应该感到荣幸吗?”陆长生的话,触犯了皇家逆鳞,激怒了圣武皇帝。

  一个皇帝的命,需要他人放过,那是多大的可悲。

  一个皇帝的命,掌握在别人手里,他还是皇帝吗?

  项济转身踱步,居高临下,龙眼冷视卑微的蝼蚁,披靡天下道。

  “周云就是朕放走的,目前来看,周云活着比死了好。”

  “没有他回赵地,朕害怕铁力可汗吞下并州,突厥才是楚国的大敌。”

  “朕只是趁着他走,做点文章,让项楚宗族知道,朕能随时灭了他们。”

  项槐敢来找成莹,无论成莹出不出事,

  只要军中有人煽风,那建安军积郁已久的怒火,就会疯狂宣泄。

  天下雄兵,岂是浪得虚名。

  宗人府怎么可能是这些虎狼的对手,到时候杀的杀,砍的砍,皇帝再出来当和事佬。

  两边施恩,两边得利,一石二鸟。

  王府梅园,尸痕遍地。

  见圣武皇帝终于不装了,陆长生摇头讥笑,

  他轻蔑的说,“你就不怕周云夺你江山,为了这个,你背叛自己,杀害多少兄弟,丢了不可惜吗?”

  一道带着无上威压的冷笑,在梅园里响起。

  那笑声霸道无比,圣武皇帝龙眼闪过精光,

  宛如天上人物,藐视四方道。

  “赵国贫瘠,民不过百万,潜力弱小。周云还有妻族之祸,内中派系林立。”

  “朕是皇帝,他是赵王,占正统大义。两国主力同宗同源,他拿什么击败朕?”

  过多的争论,对顶尖人物来说,毫无作用。

  蜀王府,

  大恩寺的僧人来了。

  他们抬来了一具雕刻佛陀的檀木棺材,这具棺材饱受香火,能让成莹来世带着功德出生。

  陆长生将成莹的包袱放进去,把金镯小心的放到她手里。

  俊秀僧人虔诚诵经,为成莹做超度法事。

  生命的最后一刻,陆长生再不惧怕,他大胆的说出十年来的秘密。

  遗憾的是,成莹公主再也听不到了。

  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不知所谓。

  圣武皇帝冷漠的看着陆长生,开口道,“她都死了,你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当年圣昌皇帝为了笼络文魁郎,是舍得公主的。

  可陆长生拒绝了,他不想逼迫成莹。

  佛陀棺木前,陆长生笑了,苦涩的道。

  “小僧如何忍心,让蜀王儿媳,跟当朝文魁私通,成为千夫所指之人?”

  “何况,陆某配不上她,陆某只是个书生,百无一用的卑微书生。”

  陆长生少年多灾,历经坎坷,那种自卑,深入骨髓。

  圣武皇帝面前,

  陆长生盖好了成莹的手,癫狂的笑了,

  他面目冷狞,缓缓拿起了成莹那把武川短剑,

  了无牵挂的叹息道,“像小僧这样的无用之人,早就该死了。”

  “项氏知遇之恩,长生这就还给你们。”

  “没有成莹的世界,小僧一刻也不想留。”

  蜀王府,

  梅园小屋前。

  杂乱的兵卒脚步声中,一把武川短剑,杀死了两个楚人。

  禁军急匆匆的赶来,刚刚陆长生拔剑,吓死了他们。

  幸好是自杀,这要杀圣武皇帝。

  作为皇家亲卫禁军,今日失职,好一点自己死,差一点就是全家问斩。

  几十个甲士簇拥在前方,圣武皇帝推开了人群,

  他望着瘫软在地,鲜血淋漓的俊秀僧人,自嘲的苦笑。

  项济刚毅的脸上,重新带着一股昔日的木讷,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无可奈何。

  “活着不好吗?真是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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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昌九年,

  洛阳城,安丰坊,天青街。

  陆父遭难,母亲入帝都斡旋,双双死于非命。

  同来的陆家族人,感叹者多,真心帮助者少,更有甚者,盯上了陆家那几亩薄田。

  他们见到长街柳树下,那个卖身葬父的瘦弱男子,

  一个个嫌弃的蔑视,十几个同村嘀嘀咕咕,觉得丢了他们陆家的脸面。

  “这陆秀才真是不孝顺,父母已死,还让他们暴尸街头。”

  “就是,从小就没用,还去读书?不务正业,像我家阿大,耕地二十亩,香火都三个了。”

  宗族里,陆长生的同窗不服,开口反驳,“陆秀才可是县里第一,人家厉害着呢。”

  可同窗的话,不但帮不了,反而宗族里亲戚连他也一起骂。

  “有用嘛?连葬父母的钱都出不起,不是废物是什么?”

  “秀儿,离这两个人远点,身为庶民,竟白日做梦,那贵族老爷,也是你们能想的,也不看看什么贱种。”

  ……

  柳树下,瘦弱的男子每一句都听的清。

  宗族的冷言冷语,就像尖刀,刺的他心头滴血。

  可他反驳不了,一个有才华的废物,跟一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就算三更灯火,勤奋苦读,但那些名额早就定好了,根本不需要考。

  身负大才又如何?现实就是,年年落榜,他连个农夫都比不上。

  青石街头,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那是瘦弱少年的噩梦!

  陆长生曾经无数次的幻想,他登临文魁的那天,出现在这个少年时代,帮助过他的女子面前。

  可没想到,再见的时候,他宛如下水渠的老鼠,连头都不敢抬。

  两袋银钱砸在地上,砸垮了这个瘦弱男子最后的尊严。

  这一瞬间,

  那个卑微的书生,已经永远的跪在了老柳树下。

  就算他几年后,登顶文魁,

  号称阴阳大圣,指点江山。

  但那天!

  他就是同族眼里的废物,不切实际的傻子。

  十里八乡媒婆红娘嗤之以鼻的对象,

  是以过来人的眼光,警告云英未嫁的女子,千万别碰的脚不落地之人,

  是一个庶民,却要读书登阁的妄想?

  是洛阳门阀权贵眼里,不懂事的小书生,以为有点本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籍之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