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殿夜权衡-《巴图虎》

  935 章:殿夜权衡(至元四十四年夏的双廷之思)(至元四十四年夏?深夜白虎殿)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白虎殿的铜环被轻叩三声。值守的虎卫营士兵见是萧虎,忙要通报,却被他摆手止住。玄色常服的衣摆扫过阶前的青苔,他没让掌灯,只借着月光拾级而上 —— 殿门的铜虎首在夜色里泛着冷光,虎口的火珠虽未冒烟,却像在无声注视着来人。

  殿内只点了盏豆油灯,放在狼虎交椅旁的案上。灯芯爆出火星,照亮交椅扶手上的雕刻:左扶手上的狼首龇牙,鬃毛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祭天时溅的朱砂;右扶手上的虎爪蜷曲,指甲缝里留着工匠打磨时的细痕。萧虎伸手抚过狼耳,指尖触到处细微的凹陷 —— 那是合丹王上次争执时用刀柄磕的。

  “连椅子都记着恩怨。” 他低声自语,走到殿中站定。月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在青砖上投下格栅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襄阳城头,那时手里只有柄弯刀,不用想什么 “双廷”“制衡”,如今坐拥大都,却觉得比当年更累。

  萧虎缓缓坐下,后腰抵住交椅的背板。那里雕着 “日月同辉” 图,日轮里藏着个极小的蒙古文 “汗” 字,月轮里嵌着汉文 “王” 字,工匠当年问他 “哪个在上”,他说 “并排”—— 此刻摸上去,两个字的刻痕深浅竟一模一样。

  左扶手的狼首眼眶是空的,原该嵌绿松石,却被他换成了块不起眼的青石。“太扎眼的东西,容易被人盯上。” 他对自己说,就像蒙古那颜的兵权,不能让它亮得像镶金的弯刀。右扶手的虎爪下,工匠偷偷刻了朵缠枝莲(汉地纹样),被他发现后没抹去,只让磨得浅些 —— 汉臣的文治,得藏着点锋芒,不能露得太明。

  指尖滑过椅面的木纹,那里记着无数次廷争的痕迹:有帖木儿拍案时的掌印,有周显搁笔时的墨渍,甚至有合丹王摔酒杯溅的酒痕。这些痕迹混在一起,倒像幅说不清道不明的画 —— 正如这大都的权力场。

  油灯的光晕里,萧虎的思绪飘回至元四十二年。那时刚定大都为都城,蒙古那颜吵着要 “按草原制设万户府”,汉臣则跪请 “复三省六部”。他在白虎殿的地上画了道线:“左廷管军、牧、猎,用蒙古法;右廷管民、农、商,用汉法。” 当时耶律楚材提醒:“线画得太清,容易成鸿沟。”

  果然,第一年就出了乱子:左廷按 “十户抽一兵” 征丁,右廷按 “人丁税” 收粮,百姓既要当兵又要纳粮,差点逼反了燕云。他连夜改了 “军民分籍”:军户免粮,民户免役,这才稳住。后来又添了 “双廷会签制”—— 涉及钱粮、兵权的大事,两边的印信缺一不可。

  “一步步补窟窿,” 萧虎揉着眉心,“就像给这椅子加榫卯,少个楔子都要散架。” 他想起周显上次弹劾合丹王时,手里举的正是 “会签制” 的文书 —— 这制度既是约束,也是保护,护着两边不越界,也护着他这个坐椅子的人。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纸 “哗啦” 响。萧虎抬头望向殿门,仿佛看见左廷的蒙古刀与右廷的汉家笔在暗处对峙。上个月工匠罢工,帖木儿主张 “屠为首者”,周显坚持 “查徭役弊政”,两边差点动了手;再往前,科举案里,蒙古那颜要 “禁汉人考武科”,汉臣则请 “废蒙古世袭”,若不是他压着,早闹翻了。

  “左廷刚猛,像刀;右廷柔韧,像剑。” 萧虎对着空殿自语,“刀能砍敌,也能伤己;剑能护身,也能刺主。” 他想起李默的密报:左廷有人私通和林的阿里不哥,右廷有汉臣与江南暗通款曲。这些消息像细小的冰碴,藏在双廷运转的热油里,不知何时会炸响。

  最让他忧心的是 “中间地带”—— 云州的税、钦天监的密报、会同馆的使者…… 这些两边都想沾手的事,最容易成拔刀相向的由头。就像这狼虎交椅,扶手太硬,迟早会硌得人坐不稳。

  “将军还没安歇?” 殿门口传来周显的声音,他手里提着盏灯笼,光晕里飘着细雨 —— 不知何时下的雨。萧虎没回头:“你怎么来了?” 周显把灯笼放在案上,照亮他湿透的官袍:“看白虎殿的灯亮着,猜将军在想事。”

  两人隔着油灯对视,都没提白天的事 —— 周显刚查出三名汉臣与南宋密信往来,却没立刻上奏。此刻他看着萧虎手按的狼虎交椅,忽然道:“左廷的那颜们,最近总聚在北馆喝酒。” 萧虎反问:“右廷的学士们,是不是又在崇文馆抄《南渡录》(南宋史书)?” 两句话,各自点破对方阵营的动向,却都留着三分余地。

  雨声渐密,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像无数只手指在轻叩。周显望着狼首扶手上的青石:“将军当年换这石头,是怕蒙古人说偏心?” 萧虎摸着虎爪下的缠枝莲:“你早发现这花纹了,却没说破,是怕我难堪?” 两人都笑了,笑声里有无需言说的默契 —— 他们都在这双廷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双廷就像双刃剑,” 萧虎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左刃劈草原,右刃削江南,护着中间的大都。可你知道吗?最容易伤着的,是握剑的人。” 他指着椅面的裂痕:“上次合丹王私改税册,帖木儿却瞒着不报,这是左刃想瞒着我;你查汉臣通敌,却先来看我脸色,这是右刃想试探我。”

  周显躬身道:“臣不敢试探,只是…… 若贸然处置,怕右廷动摇。” 萧虎摇头:“我不是怪你。这剑用久了,刃会卷,柄会滑,得时时磨,时时缠新绳。” 他起身走到周显面前,“你查到的那三个汉臣,别抓,盯着。他们就像剑上的锈,擦得太急,容易伤了剑体,得等锈自己爆出来。”

  周显抬头时,正撞见萧虎眼底的疲惫:“将军是怕…… 两边都防着您?” 萧虎没答,只问:“你说,这椅子的狼虎,有一天会不会真咬起来?” 雨声里,周显的回答很轻,却很坚定:“只要将军握着中间的柄,就不会。”

  萧虎让周显看案上的密报,是李默刚送来的:和林的阿里不哥给左廷送了批 “贡品”,实为拉拢;江南的沈炎给右廷的旧识捎了信,许以 “复辟后封爵”。“两边都有人想借这把剑杀人,” 萧虎的指尖点着密报,“借左刃杀右,借右刃杀左,最后想把我这握剑的人也挑下去。”

  他想起金末的往事 —— 女真贵族与汉臣互杀,最后让蒙古人捡了便宜。又想起南宋的 “党争”,主战主和的大臣斗了几十年,把江山斗成了空壳。“前车之鉴,” 萧虎的声音沉下来,“我建双廷,是想让他们互相拽着点,别一头栽进死路,可别成了新的党争。”

  周显忽然道:“臣有个法子 —— 让左廷的子弟去右廷学算税,右廷的门生去左廷学骑射。混着点,或许就咬不起来了。” 萧虎看着他,忽然笑了:“有点意思,明日让耶律楚材拟个章程。” 这法子像给剑刃缠布条,虽挡不住锋芒,却能缓冲些戾气。

  雨小了些,萧虎重新坐下,手指在狼虎交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左廷刚,就得让右廷软着点磨;右廷绵,就得让左廷硬着点顶。” 他对周显道,“就像调弓,太紧易断,太松射不远。”

  他说起上个月的虎符案:左廷那颜伪造符令,他不仅斩了伪造者,还让右廷的刑部查左廷的符令库 —— 这是让右廷压一压左廷的气焰。又说起汉臣密通南宋:他没动那些人,只让李默把密信抄给周显 —— 这是让右廷自己清理门户,比他动手更体面。

  “掌这双廷,就像走钢丝,” 萧虎望着油灯,“眼睛得盯着两边,脚底下还得稳。” 周显忽然明白,将军深夜登殿,不是怕双廷太强,是怕自己哪天成了失衡的那端 —— 这椅子坐得越久,越怕摔下来。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萧虎终于起身。他走到殿门口,回头看那狼虎交椅,在晨光里显出几分温和。“传我令,” 他对候在殿外的亲兵道,“左廷选十名千户,去右廷的户部学核账;右廷选十名主事,去左廷的兵部学看舆图。期限三个月,学不会的,降职。”

  又对随后跟出来的周显道:“你那三个通敌的同僚,给他们留条路 —— 主动交密信的,免罪;再敢私通的,别怪我用左廷的军法处置。” 周显躬身应道:“臣明白,这是给他们看双刃剑的另一面。”

  雨停了,天边的云被染成金红色。萧虎望着钦天监的方向,那里的观星台已亮起晨灯 —— 李默该知道怎么做,让这消息像晨雾一样,慢慢渗透到双廷的角角落落。

  白虎殿的铜环再次响起时,已是辰时。帖木儿与周显按例来议事,见萧虎坐在狼虎交椅上,神色如常,只是椅旁多了盆新换的艾草(汉地驱邪之物),盆沿却雕着狼纹(蒙古纹样)。

  廷议时,帖木儿刚要提 “增草原马税”,忽然想起昨夜左廷的密报 —— 将军让千户去学核账,话到嘴边改成了 “请右廷的先生们,帮忙算算马税怎么定才合理”。周显刚要奏 “江南漕粮延期”,瞥见案上的舆图(左廷兵部的版本),改口道:“漕粮延期,或因河道淤塞,可否请左廷的将军们派些士兵疏浚?”

  萧虎看着两人的默契,指尖在狼虎交椅的扶手上轻轻一叩。晨光透过窗棂,在椅面上投下狼首与虎爪的影子,两个影子交叠处,竟分不清哪是狼毛,哪是虎纹。

  这或许就是他要的 —— 不是消弭差异,是让差异在制衡里共生;不是磨平刃锋,是让刃锋在相向时,都懂得收着点力道。毕竟,握剑的人都知道,最锋利的剑,从不是用来砍自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