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宁折不弯-《酿秋实》

  “你你你,你什么?”

  连小娘子闻言就有些不开心,娇气中难掩一丝丝失落:

  “你不愿意?”

  这是愿不愿意的事情吗?

  五郎难得在心里顶了句嘴,下意识看向自己练了一个月武都都没壮实起来的胳膊——

  他去扛连小娘子的打......

  那能抗住吗?

  余幼嘉倒是有些看出了五郎心里在想什么,淡定道:

  “五郎,不要妄自菲薄,依我看,你现在分明能与连小娘子一九开。”

  连小娘子与五郎具是齐齐一愣,五郎大喜过望:

  “阿姐的意思是,我现在若与连小娘子切磋,十能胜一?”

  虽然胜的不多,但好在没有一边倒!

  连小娘子一脸狐疑,不可置信,余幼嘉则是一盆水彻底浇灭了五郎的幻想:

  “不,我的意思是,连小娘子一拳,你下九泉。”

  五郎:“......”

  连小娘子:“......噗。”

  一九开,原来是这么个一九开吗!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肩膀:

  “所以,尽量哄着些连小娘子,别真让她动手。”

  又是打骂,又说到哄人......

  五郎还不知何意,可比五郎大两岁的连小娘子却不知想到什么,一下红了脸。

  连小娘子瞪了五郎一眼,模样又凶又急,像是只差把五郎狠狠揍一顿:

  “谁要这种小萝卜头哄!”

  旋即,转过身,就跑了......

  跑了。

  五郎满头雾水,小心翼翼问道:

  “连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余幼嘉斟酌了一下,发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经验完全无法倾囊相授,索性摇了摇头:

  “不知道。”

  本以为连小娘子应该多少对五郎有些优待,所以才想着拿五郎插科打诨一下。

  可现在来看,连小娘子却又不要五郎哄......

  余幼嘉想不明白,五郎也想不明白。

  姐弟两排排站,连思虑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几息之后突又异口同声道:

  “咱们的果盒......”

  齐齐开口,齐齐毕声。

  余幼嘉给了五郎一个赞许的眼神,旋即利索盘起头发,套上男装:

  “走。”

  五郎立马把刚刚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

  “好,阿姐。”

  两浑然不觉自己是愣头青的愣头青就这么一路出了后门。

  只一眼,余幼嘉就瞧见了被五郎归置在木板车上的齐整果盒。

  载满货物的板车前还有一头瘦毛驴,毛驴已经套好,背后也擦拭的干净,显然是为了不费脚程而专程去租用的。

  又一次,余幼嘉开始感慨五郎‘举一反三’的能力。

  有些人,没有被牵引前,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一旦有人指引,就能想到装车时要将果盒装的齐整,又能想到既要装车,如何送货,去租毛驴,又知道去的是地方不同以往,需得打理些许......

  余幼嘉抓着人上了驴车,两姐弟并肩坐着,小毛驴哒哒哒的前行,却始终走不快。

  许是因为无聊,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余幼嘉开口问道:

  “五郎长大想做什么?”

  这是余幼嘉第一次开口问人志向,问的还是平日里最不惊人的五郎。

  本以为五郎还会像上次一起她带他出来时犹犹豫豫,自困一时。

  可万万没想到,这回的五郎,却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了答案:

  “阿姐,我想当史官。”

  史官?

  掌管史料、记载史事和编撰史书的史官?

  余幼嘉检阅脑海,想起从前五郎哭着说的那些言语,心中稍有些明悟,可嘴上却到底是问道:

  “我听说史官官职不大,事情却极为琐碎,缘何有此念想呢?”

  五郎好似早早就等着这一天,神情立马肃穆起来,仰头看着敬仰的阿姐,郑重道:

  “我想让后来者知道,如今的天子赵桧,是个畜生不如的狗皇帝!”

  少年年少气盛的骂声穿不透小巷,却直冲穹顶。

  余幼嘉稍有些愣神,便听五郎继续说道:

  “若不是余家有此一难,我从不知道,那些吃着民脂民膏,本应从实记载,以正后人言形的史官,从中改动了那么多的东西!”

  “他们从前写,赵桧是个好皇帝,如何善待臣民,时不时又有何善举......他们如何写,咱们如何信。”

  “可偏偏,这是骗人的!”

  五郎又回忆起了那道门,那道伸出许多苍白手掌的门:

  “这一路来,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天下有多少恶鬼是因这个赵桧而生?”

  “又有多少人,往后若是瞧见那些人写的史注,会信他是个好皇帝,反倒将咱们贬为反民,贱民?”

  五郎有些狠狠,又有些不甘心:

  “光是想到这狗皇帝不能遗臭百年,我就吃不下饭。”

  “光是......光是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连姓名与痛苦都留不下,便化为生途路上的一捧黄土,我就,就心里就和万箭穿心一样难受。”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那日同阿姐从外头回来之后,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懦弱蠢笨,什么都做不到。

  可,可只见事实流传下去,等待后人评说,总是可以的吧?

  史。

  没有什么能比史实更能让后来者知道前人的生平。

  他要写好多好多,写皇帝,写百官,写平民......

  无论是什么,他都要写,都要记。

  他当不成什么举世皆惊的大英豪,那他就给英豪当个指路的人,给英豪当个映照己身的镜子......!

  余幼嘉细细打量着少年倔强的眉眼,几息之后,才别开目光,轻声道:

  “史家禀笔,哪怕记得再细若毫厘,却也不会有后来者想起问一句所书史家是谁......”

  “不但没人记得,没有功劳,说不准,所写的太直,还更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纵使如此,你也禀笔直书,一字不改?”

  五郎坐在余幼嘉身边,身材矮小,气势甚弱,声音不大,可若是细看,便能瞧见少年的双眼明亮的吓人:

  “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定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

  “若我身死,那便弃我残躯,留待后人书!”

  余幼嘉松开眉眼,哈哈大笑。

  她翻身下车,给五郎指了指不知何时到的县衙。

  面前的县衙后门竟比一般人家的正门都要气派,光是看着,就能压弯寻常人家的脊背。

  但余幼嘉言语自然,顺手还拍了拍五郎的肩:

  “好!”

  “下车罢,等过了明日的寒饐节,阿姐给你找个地方念书。”

  “你往后好好记,把阿姐记得威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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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弟俩少年意气,宁折不弯,是真。

  多年后,胤朝编撰六史的太史公,对余幼嘉的敬仰,也是真。

  后人记载,太史公余迁,字长栖,家中行五,奉太宗命编撰《胤朝》,分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册,载周、胤二朝之事。

  而太史公在《胤朝·余子世家》中记载:

  “大周朝历四年,十二月初七,有幸曾追随余子同入崇安县衙。不过半日,余子暴起,怒杀崇安县县令,后趁乱震慑崇安,封城固内......”

  “余子虽为女子,然其毕生功劳之高,不输男子也。”

  “固其姓氏‘余’与前朝大周之‘余’分录载册,尊其为【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