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倦鸟知还-《酿秋实》

  直呼其名,大难临头。

  五郎连滚带爬跳下武库之时,余幼嘉已从县衙后院的井中打了水,简单擦拭完脸上身上的血迹。

  五郎生怕阿姐怪罪,在余幼嘉没开口之前,便连忙说道:

  “没偷懒!没偷懒!”

  “按照阿姐原先的吩咐,早些时候已经在娘子军的掩护下,去了趟周家,又将城中粮行剩余的粮食都收敛掩藏了起来,回来后还仔细问询了昨日伤患的姓名籍贯......”

  五郎和报贯口似的报了一长串,方才歇了口气:

  “一点都没偷懒!”

  余幼嘉微微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问道:

  “表哥离开周家后,周家情境如何?家中是否还有一位较为年长,被旁人称作八叔的老者,与一个肤色黝黑的昆仑奴?”

  八叔于城外截杀时便忠义非常,昨日纷乱想来也不会走,既表哥来余家时没有带上他们,想来是留在了周家。

  如今如何,该是得问问的。

  五郎一愣,下意识回道:

  “我只见到了一位老者,他同我说周家因前几次被劫掠,早早封了门窗铺面,此次受灾不重,但我却没见过什么昆仑奴.......”

  不,好像也是见过的。

  不过不是今日,而是.....从前。

  他当时,似乎还想过,那个人长得很像是平阳王,只是过于黑了一些。

  如今想来,肤色黑,似乎也是昆仑奴的标记之一?

  五郎有些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说出来。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容貌恬静的美妇手捧衣物,从武库上下来,恭敬对余幼嘉福身行礼,打断了姐弟的交谈:

  “女郎君,刚刚立冬说您身上都是血迹,奴家特来送身干净的衣裳来。”

  “武库难寻觅布匹,只能用从前的衣裳改,望女郎君不要见怪。”

  这声音打断了五郎的思绪。

  余幼嘉正为身上黏腻的血渍难受,闻言不免为这些女眷们的体贴感到熨称:

  “多谢。”

  那容貌恬静的美妇捂唇偷笑,帮着整理余幼嘉的衣襟。

  五郎下意识转过头去,耳边只能听到那美妇含糊的声音:

  “女郎君同妾身说什么谢?要谢也是该我们谢您的收留......”

  “若非要谢,我们也只求能多多见到女郎君......以慰心安......”

  余幼嘉的声音适时响起:

  “当然,总归往后城内也没几个人。”

  “行了,快些回去罢,外头冷,你的手冻得厉害,贴在我身上怪冷的.....”

  五郎越听,耳朵捂得越紧。

  直到余幼嘉几下换完衣服,又嘱咐美妇点几个人去城门口,绕到五郎面前才发现不对:

  “你发什么愣?如今到你了,随我走一趟。”

  语毕,余幼嘉抬脚便走。

  而五郎一路小跑跟随,却不掩面色迷茫:

  “阿姐,我怎么觉得想给你当妾室的人好似越来越多了,不会有朝一日,这些人能从崇安排到平阳吧......”

  不会吧,不会吧......

  当真,不会吧?

  余幼嘉毫不犹豫,往五郎头顶狠揍一下:

  “你一天到晚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群女子本就命苦,多关心我几句,你又怎还编排人家?”

  仁者,见仁见智。

  五郎暗道是自己多想,顿时面露愧疚,正要告罪,却见余幼嘉已经收了手上的力道,若无其事道:

  “况且,我若是要纳妾,妾室怎么可能只排到平阳?起码也得到京都才对嘛。”

  平阳就隔了数个县城,但京都,那可是隔了千里!

  五郎:“......”

  话糙理不糙,但这话未免也太糙了些。

  但,又令人无法反驳。

  五郎吸了吸鼻子,埋头跟在余幼嘉身后苦记,记了半天,碰巧一个抬头,瞧见阿姐唇角那微不可查的弧度,却又愣住了:

  “阿姐今日很高兴?”

  昨日的阿姐,可十足十的凝重威严......

  不,不只是昨日,分明早些时候,看着还有些让人不敢靠近,可出去一趟,却又似乎和缓许多。

  五郎以为阿姐会回答今日有何收获,可万万没想到,余幼嘉听到他的话,只稍稍顿步一息,便道:

  “有人回来了。”

  两姐弟一前一后的走,脚步踩在雪地之上,咯吱咯吱的响。

  五郎全以为是自己没有听仔细,漏掉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阿姐说什么?”

  余幼嘉这回停住了步子,回身直勾勾看向五郎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有人回来了。”

  “刚刚我在城门口,与那些意图带着搜刮来的钱财逃窜的官兵以及亲眷搏斗,将他们一一斩杀。”

  “按理来说,他们越死,城内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可偏偏,有人回来了。”

  余幼嘉的欣喜,不在于搜刮的那些金银财宝,而在于,人。

  张三一家三口的出现,于她来说,才是那一场厮杀最好的战利品。

  天下披着人皮行走的牲畜何其多。

  但,他们却能逆着人流,几次三番的进城,意图报恩。

  这种人,在如今的世道中极少,极少。

  可偏偏,他们就是出现在了余幼嘉面前,证明了这天底下永远有愚钝,赤诚的人。

  他们能回到崇安,或许,来日就有他人回到崇安。

  表哥说的没错,春日可能得等很久,可他们,就是催春的种芽。

  五郎似是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点点睁大,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继续行路:

  “有人回来,有人播种,崇安就不会沦为一座死城。”

  “虽然往后的日子或许艰难一些,但只要多收获几季,百姓富足,人总会越来越多.......”

  五郎侧耳细听余幼嘉的展望,听着听着,眼底没忍住红了一片。

  他顶着红眼,在随身携带的小册上用炭笔涂涂写写。

  余幼嘉瞥了他一眼,凑过去想细看,刚扫到‘纳妾’‘金屋’几字,就被五郎赶忙躲开。

  余幼嘉险些被气笑:

  “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这明显写的是她呀!

  什么东西是她都不能看的?

  五郎眼睛通红,脸也通红:

  “随,随手记得的东西......”

  现在,可还不能给阿姐看!

  余幼嘉无法,有正事为先,只得放弃偷瞧:

  “罢了,随便你记罢。”

  总归是自家弟弟,应该不会将她感情生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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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余幼嘉到底还是对五郎太有信心。

  因为,后来的太史公余迁,摒弃‘字少而精’的史家规矩,只要关于她,一定会事无巨细的提笔。

  后世有传,太史公不单在《胤朝·余子世家》中以超乎旁人十倍的笔力记载余子,甚至早年还有八本手稿,尽数记载余子起居。

  据幸阅太史公手记的后人所言,太史公残破的手稿曾记——

  “余子多情而不自知,自崇安封城之日伊始,一生纳二十四妾,众妾先为娘子军,又为余子经商四海,直至身死魂归.......”

  【涂抹】

  “余子昔年曾立誓,以金屋藏【涂抹】,后誓言未成,多年未见其婚配.......”

  【涂抹】

  “.......太祖建朝,定都邺城,引漳河护城。”

  “帝师出邺,余子奉太宗命,渡漳河入邺,二者终相遇。”

  “帝师止仪仗而不肯前,索要金屋,曰‘负心者当引漳河水而死,以慰昔年盟誓。’”

  “余子不语,扬长而去。”

  【大批涂抹】

  批语:余子不当有瑕,故此等残篇,不入《余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