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林砚与玄明-《我在民国种田的日子》

  教堂里很安静。

  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高窗上彩色的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混合着淡淡的、洁净的蜡油气味。

  圣坛前的几支蜡烛安静地燃烧着,火苗稳定,映照着上方朴素的圣像。

  虽不华丽,但透着一种肃穆的整洁。

  林砚脚步很轻,穿过空旷的礼拜堂,走向后面挂着诊室木牌的房间。

  门虚掩着,一股更浓烈的气味飘散出来——不是霉味,而是消毒剂特有的、有些刺鼻却代表洁净的石炭酸气味,底下隐约透着一丝清苦的药草香。

  他推开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靠墙立着一个刷了白漆的木制药柜,柜门紧闭。一张结实的木桌占据了中央位置,上面铺着干净的白色棉布,摆放着几件闪亮的金属器械:镊子、剪刀、一个带刻度的玻璃量杯,还有几支未拆封的玻璃注射器。

  桌旁一个搪瓷盆里盛着清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黑色神父袍、身形清瘦的中年人,正背对着门,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一个黄铜听诊器的听头。

  他的动作平稳、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认真。

  阳光落在他剃得很短的头发上,泛着青色的光泽。

  听到门轴轻微的“吱呀”声,那人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手上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请稍等,这就好。”

  他小心地将听诊器挂回桌边一个特制的木架上,这才转过身来。

  林砚看清了他的脸。

  颧骨微高,眼窝因常年劳碌显得有些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口深潭,沉静、专注,带着洞悉世情却又平和的光芒。

  他的目光落在林砚身上,带着一丝长辈看孩童的温和好奇,随即,那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砚肩头那只收拢翅膀、眼神锐利的海东青。

  一丝了然的微笑浮现在中年人嘴角,那笑容很淡,却让整张严肃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

  “能在长治地界,驯养如此神俊的海东青的孩童,”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笃定的温和,“除了林家那位传闻中的小砚哥儿,不做第二人想。”

  “贫道玄明!”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林砚过于平静的脸上,带着更深一层的探究,“令师林百草先生,曾与我师出同门,论辈分,你确该称我一声师叔。”

  林砚心中微动,依礼微微躬身:“玄明师叔。”

  玄明指了指桌旁一张同样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木椅:“坐吧,小砚哥儿。你特意寻到这教堂诊室来,想必不是找师叔闲话家常?”他的语气平和,带着鼓励。

  林砚没有坐,他需要这份郑重来传达接下来的话。

  “师叔明鉴。砚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一件关乎长治万千生灵存续的大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玄明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敛去:“大事?关乎生灵存续?说下去!”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专注的姿态,瞬间从一个温和的长辈变成了严阵以待的医者。

  “瘟疫!”林砚吐出这两个字,清晰地看到玄明师叔的瞳孔猛地一缩。“大旱经年,田地荒芜,饥殍无数,却未尽掩埋。前日一场透雨,看似解了旱情,实则将无数污秽冲刷入溪河沟渠。如今长治各处水源,已成疫病温床!”

  林砚语速平稳,将旱年积尸、雨水冲刷、水源污染、潜在瘟疫爆发的链条清晰道出,最后点明:“县府已下令全县煮沸饮水,医药公司正在分发防疫散剂。但我担心,这还不够。水源污染范围可能极广,潜伏期长短难测,一旦爆发,便是燎原之势。”

  诊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玄明师叔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深处是翻涌的忧虑和凝重。

  良久,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你所虑非虚。”

  他站起身,动作沉稳地走到药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许多玻璃瓶罐:洁白的生石灰粉、深棕色的石炭酸溶液、黄色的硫磺块、捆扎好的干艾草、切片晾干的苍术根,分门别类,储备充足。

  “疫病之烈,古已有之。”玄明师叔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医者特有的冷静条理,他拿起一个装有石炭酸的瓶子,对着光线看了看,“其传播,不外乎三途:其一,染病之源;其二,传播之径;其三,受病之人。欲阻大疫,亦需从此三处着手,缺一不可。”

  他放下石炭酸瓶,拿起一包生石灰粉:

  “清其源!此为第一要务!被尸水污物污染的水源地、水井、溪流,必须彻底消毒。生石灰遇水放热,可杀灭大量病菌;石炭酸溶液,乃强力消毒

  之剂。需组织人力,不计代价,对已知或可疑污染源,进行大范围、反复的喷洒消杀!此乃西医防疫之根基,见效最速!”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接着,他拿起艾草和苍术:

  “断其径!疫气可随呼吸、接触传播。人群聚居之地,如县城、大镇、灾民聚集之处,空气污浊,最易成为传播温床。此时,需环境阻断。焚烧艾叶、苍术、硫磺,其烟雾能辟秽气,驱虫豸,亦有一定灭菌之效。此乃古法,暗合中医芳香化浊、辟秽解毒之理,亦是阻断空气传播的有效辅助手段。”

  他看向林砚,眼神清明,“此二者结合,清外邪之源,断传播之径,方为防控之基石。”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药柜里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药粉和药水。

  “固其本!百草师兄的药散,意在强健体魄,提升自身抗病之力,此为固本培元,乃中医所长,亦是长远之计。然当疫疠汹汹之时,仅靠固本,恐难立竿见影。”

  他沉吟了一下,“我亦曾研习西医病理,深知人体脏腑若为疫毒所困,自身抗邪之力便大打折扣。故强本之道,亦需考虑如何助身体更快清除已入之邪,或阻其深入为害。此方面,尚需与百草兄及诸位同道深入探讨,结合中西之理,寻求稳妥、速效之法。”

  他没有具体提及任何激进疗法,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探讨和结合上,显得更为严谨和务实。

  玄明师叔走回桌边,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砚:“小砚哥儿,防疫如同战场,清源断径,便是要抢在疫魔大军发动之前,摧毁其粮草辎重,切断其行军路线!此乃生死时速,容不得半点迟疑和疏漏!”

  林砚一直专注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玄明师叔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既有西医科学消毒的坚定,又有中医环境防疫的智慧,更难得的是那份不偏不倚、寻求最佳方案的务实态度。

  他提出的清源、断径,正是目前防疫体系中最急迫也最可行的加强环节!

  林砚深吸一口气,迎着玄明师叔锐利而充满期待的目光,朗声道:“师叔所言,字字珠玑!清源、断径,正是当前扼制瘟疫蔓延的关键所在,刻不容缓!”

  他向前一步,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师叔出山!主持长治全县水源地消毒及环境防疫消杀之大任!此乃防疫成败之第一道防线,非师叔这等精通中西防疫之道的大家,不能胜任!”

  玄明师叔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不是狂热,而是被赋予重任、专业能力得到极致认可的郑重与激动。

  他紧盯着林砚:“你信我?此事千头万绪,耗资费力…”

  “信!”林砚斩钉截铁,“领航者医药公司所有库存消毒药剂石灰、石炭酸、硫磺,所有药材艾草、苍术,所有车辆,所有药工伙计,皆听师叔调遣!百草师父及其药工,亦会全力配合师叔行动!所需物资,若库中不足,领航者公司会立刻筹措,管够!若人手短缺,”

  林砚语气更加坚定,“我父亲林永年,现任长治县长,将协调县府一切力量,警察、民夫,保安团,悉听师叔差遣!此乃潞城生死存亡之战,县府责无旁贷!”

  “好!”玄明师叔猛地一拍桌面,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眼中是纯粹的医者担当和临危受命的决绝,“林县长高义!小砚哥儿明断!此等重托,玄明义不容辞!”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解下颈间那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十字架,轻轻放在桌面上圣像的下方,仿佛一个暂时交接的仪式。

  此刻,他全身散发出的,是超越宗教身份的、纯粹医者的使命感与组织者的沉凝气度。

  “事不宜迟!”玄明师叔立刻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请速取长治全县及周边详图!所有已知河流、溪涧、水井、池塘,尤其是低洼易积水、曾发现人或动物遗骸的区域,必须一一标注!所有人口密集的城镇、村落、灾民安置点,亦需清晰标出!此乃行动之纲目!”

  他顿了顿,补充道:

  “烦请即刻知会百草师兄!他的固本药散,需加紧配发,尤其要覆盖即将进行消杀的疫区民众。我清外邪于环境,他安正气于人身,双管齐下,内外相济,方为万全之策!”

  他强调的是协作,是中西医理念在实践层面的完美互补。

  林砚看着眼前这位瞬间进入状态的玄明师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稍稍落地。

  他写了一条信息,转身递给小妖。意念微动,肩头的小妖无需言语,早已领会,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即双翅一展,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窗户缝中穿出,直射向县衙方向。

  诊室里,石炭酸那略带刺激的气味,此刻仿佛被艾草与苍术那清冽苦涩的气息调和了。

  蜡烛的光芒,似乎也因这即将展开的行动而显得更加明亮、稳定。

  一场由这位融汇中西、沉稳干练的玄明师叔主导的、科学而有力的防疫阻击战,正式在长治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