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是生?是死?-《我在民国种田的日子》

  领航者公司标准展示厅那冰冷刺骨的对比,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荫城铁商们浇了个透心凉。

  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方,几十位掌柜、东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荫城在潞城最大的一家铁货栈后堂。

  这里曾是荫城铁器在潞安府的中枢,如今货架上却空了大半,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铁锈味和难以驱散的萧条气息。

  门一关,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

  “啪!”德顺号的王掌柜狠狠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们荫城铁货几百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轮得到他林永年一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说我们的东西是废铁?!”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刺激得不轻。

  “王掌柜,消消气,”旁边广发记的李东家苦笑着劝,声音却透着深深的疲惫,“人家说的也是实情啊。你看看人家晋城交的货,再看看咱们那堆。唉!”他长叹一声,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椅子里,“那堆东西,连我自己看了都脸红!可这能全怪咱们吗?”

  这话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压抑已久的苦水汹涌而出。

  “怪谁?怪这世道!”永利炉房的刘掌柜猛地捶了下桌子,眼睛赤红,“自打洋铁进来,咱荫城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以前一个县佐家打套铁艺围栏,够我炉房吃半年!现在?谁还稀罕咱这手工打的东西?都去买那机器轧出来的洋铁皮了!便宜!光溜!省事!”

  “可不是嘛!”另一个老掌柜接口,声音嘶哑,“我福盛炉祖传七代,打出的铁锅远近闻名!可现在呢?镇上杂货铺里摆的都是洋铁皮锅,轻飘飘的,价钱只有咱一半!谁还买咱这死沉死沉的老铁锅?库房里堆满了,卖不出去啊!”

  “还有这煤价!”一个中年汉子拍着大腿,“以前用的是咱荫城本地的好炭,便宜!现在到处开矿修路,炭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咱打铁全靠炭火喂着,炭贵了,成本就压不住!可东西卖不上价!这买卖,怎么做?纯亏!”

  后堂里响起一片悲愤而绝望的附和声。

  数字是冰冷的:

  从清光绪年间360余家商号、年交易额破千万两白银的鼎盛,跌落到如今不足150家、年交易额不足300万两的惨淡!

  这断崖式的下滑背后,是无数炉房倒闭、工匠流散、炉火熄灭的惨剧。

  能撑到今天的,谁不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变卖家底、东挪西借硬顶着?

  “亏本!都在亏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东家,声音带着哭腔,“我同兴隆的铺子,上个月连伙计的工钱都差点发不出来!靠着把祖传的一幅字画卖了,才勉强应付过去!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真是没脸去见地下的祖宗了!”

  他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后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往日里互相攀比、暗中较劲的荫城铁商们,此刻只剩下同病相怜的绝望。

  他们引以为傲的手艺、传承百年的字号,在洋铁倾销、成本飞涨、市场萎缩的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林永年那整合的提议,此刻不再是简单的选择,而是悬在他们头顶、决定生死的铡刀!

  “那…那林县长说的整合…”一个相对年轻些的掌柜,赵东升,打破了死寂。他是新兴炉的少东家,算是荫城年轻一代里脑子比较活络的。

  “成立联合工坊,统一标准,接受培训,还有领航者的订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整合?哼!”

  王掌柜冷笑一声,像是被踩了尾巴,“说得轻巧!统一标准?那咱各家祖传的独门手艺、看家的花活还要不要了?都打成一样的东西,那还是荫城铁货吗?!跟晋城那些靠洋人机器的有什么区别?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就是!”刘掌柜也激动起来,“合在一起,谁说了算?亏了算谁的?赚了怎么分?咱各家炉房大小不一,手艺高低不同,硬捏在一起,还不是鸡飞狗跳?到时候,祖宗传下的字号都没了!”

  守旧派的激烈反对,让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赵东升也沉默了。

  祖宗的基业,独门的手艺,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像枷锁一样束缚着他们的手脚。

  然而,现实的冰冷又无情地拍打着这最后的固执。

  “不整合,那剩下的一万单炉子怎么办?”李东家抬起头,脸色灰败,“领航者说了,随时可以终止合同!咱们交的那932个,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剩下的大单子要是飞了,在座的各位,还有哪家能撑过明年?”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绝望、或迷茫的脸:“德顺号,王掌柜,你上个月是不是刚把城东的铺子押给了钱庄?”

  王掌柜脸色一僵,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永利炉房,刘掌柜,听说你婆娘连陪嫁的镯子都当了吧?”

  刘掌柜猛地别过脸去。

  “还有福盛炉的吴老掌柜,您家三小子在太原念书的学费还欠着吧?”李东家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盐撒在众人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后堂里死一般的寂静。现实的窘迫,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不整合,失去领航者的订单,资金链彻底断裂,等待他们的就是破产倒闭,百年字号烟消云散!

  整合,虽然痛苦,虽然要放弃一些东西,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林永年承诺的合作伙伴身份和未来的订单?

  “前进是断腕求生,后退是死路一条啊!”

  赵东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诸位叔伯!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枯树林那边,机器轰隆隆地响!工业区里,成排的新厂房拔地而起!连林县长搞个种地,都要统一标准、统一规划!

  咱们荫城铁货再抱着那点独门手艺不放,守着各自的小炉房单打独斗,别说金字招牌,连最后这点炉火,都要被这世道的风吹灭了!”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众人脸上挣扎的神色更加剧烈。

  祖宗的荣光与现实的血泪,未来的渺茫希望与眼前的破产深渊,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们心中激烈撕扯。

  是守着祖传的炉房和各自为政的特色,在亏损中耗尽最后一丝元气,最终沦为历史尘埃?

  还是放下门户之见,忍痛整合,学习那冰冷的标准,在晋城铁业和枯树林基地的夹缝中,为荫城铁货搏一个浴火重生的机会?

  后堂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属于工业区的风。

  那风中,似乎还夹杂着远处防疫宣传的喇叭声:“…喝开水!保平安…”。

  荫城铁货的未来,也如同这防疫一般,走到了一个必须做出决断的十字路口。

  是生?是死?

  抉择的权柄,沉重地压在了这群深陷泥潭的铁商肩上。

  每个人的眼神都晦暗不明,那堆不合格的铁炉带来的耻辱感,与祖传基业将倾的绝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