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三日骄阳蒸恨骨,一城黔首哭忠躯-《玄桢记》

  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四年八月十七日昧爽,北元左贤王侦得谢渊援军距大同卫仅三十里,恐岳峰为吴兵所救,遽命其部将巴图执峰。时峰被缚于西城楼旗杆,甲胄尽剥,左臂断折处露白骨,犹斥敌不绝。左贤王怒,命以横刀断其首,悬于垛口铁钩,旁竖松木牌,朱书 ' 吴将岳峰降诛 ' 六字,欲沮吴兵士气。镇刑司降卒郑屠在侧,素怨岳峰查其贪墨事,进言 ' 宜曝首三日,使边民睹之,知抵抗大元者必遭此报 ',左贤王然其说,命亲兵守垛,禁人收殓。"

  《玄夜卫档?北镇抚司密报》补:"峰就义前,乘北元兵换岗隙,以右指抠西城楼墙砖,刻 ' 镇刑司郑屠 ' 五字。指节崩裂,血珠沿砖缝渗至城下,与积血相融,深及寸许。北元兵搜其身,得麻纸半张,以血书 ' 李谟账册藏东瓮城砖窖,砖刻十字为记 ',左贤王见之暴跳,以火焚其纸,碎片随风卷落,为大同士民张老栓匿于瓦瓮 —— 其长子适死于巷战,老栓识峰笔迹,知为要紧物事,密藏至谢渊军入城,献于玄夜卫。"

  西城楼畔血模糊,孤首悬风骂未枯。

  三日骄阳蒸恨骨,一城黔首哭忠躯。

  内奸犹笑头颅贱,外寇哪知肝胆殊。

  莫道苍天无鉴照,砖痕血字记奸徒。

  西城楼的砖缝里,血已经凝成了深褐的痂,像无数只干涸的眼。风从垛口灌进来,卷着悬在檐角的那颗头颅晃荡,绳结勒进脖颈的皮肉里,露出青白的骨茬。张禄的脸被三日骄阳晒得发皱,嘴唇干裂如老树皮,却仍保持着临死前的狞笑 —— 那是被玄夜卫按在刑场上时,他望着台下唾骂的百姓,突然扯出的笑,说 "不过是些贱骨头"。此刻,这笑容在风里颤巍巍的,倒像是在被无形的手抽打着,一声声应和着城楼下此起彼伏的骂。

  "狗贼!还我儿命来!" 穿蓝布衫的老妇举着拐棍,往城楼方向猛戳,拐杖头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火星。她的儿子是守西城的小兵,前几日被张禄诱进秘道,活活被北元兵砍成了肉泥,尸首都没凑齐。老妇的衣襟上还别着块染血的碎甲,是从秘道里捡的,甲片内侧刻着个 "林" 字,是她儿子的姓。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缝补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儿子临走前她连夜补的。

  城楼的阴影里,守兵老赵正用布擦拭砖墙上的血字。那是个歪歪扭扭的 "杀" 字,是赵武临死前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未干的血泪。血字被日晒雨淋得发暗,却在砖缝里洇出淡淡的红,老赵擦一下,就对着字磕个头,额头撞在砖上的声响闷闷的,像在敲一面破鼓。"老营官,您看这字还鲜着呢," 他喃喃着,从怀里掏出块饼,掰碎了撒在墙根,"您最爱的芝麻饼,俺给您带来了。"

  第三日的骄阳毒得像淬了火,烤得城楼的木梁滋滋冒油。楼底下的尸堆还没清完,北元兵的尸身和吴兵的残骸叠在一起,被晒得发胀,腐臭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在城里漫开,呛得人睁不开眼。有野狗拖着条断臂从尸堆里钻出来,臂甲上的 "忠" 字被啃得模糊,却仍能看出是岳峰亲卫的标记。百姓们举着石块砸狗,石块落在尸堆上,溅起的血沫子落在他们的衣襟上,没人拍掉,像是戴着枚沉重的勋章。

  "哭啥?这群蠢东西!" 城墙根的阴影里,张禄的远房侄子缩在那里,啃着偷来的麦饼,嘴角沾着渣。他是镇刑司的小吏,李谟案时靠着张禄的关系躲了过去,此刻正对着哭嚎的百姓撇嘴,"死几个兵算啥?等北元再来,这城还不是咱们的?" 话没说完,块半截的砖就砸在他脚边,是个断了腿的老兵扔的,老兵的甲胄上还插着支箭,箭杆上刻着北元的狼头。"你这狗娘养的!" 老兵嘶吼着,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亲卫按住,眼里的血泪流进脖子上的伤口里,疼得他直抽气。

  北元的残兵在关外徘徊,远远望着西城楼的悬首,用他们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议论。左贤王的亲卫摸着腰间的弯刀,那刀是张禄送的,刀鞘上镶着吴地的翡翠,此刻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些南人真怪," 他对身边的小兵说,"为了几个死人,哭天抢地的。" 小兵没说话,只是望着城楼下列队的吴兵,他们的甲胄带着伤,手里的刀缺了刃,却一个个挺着脊梁,像插在地上的断矛。他突然想起昨夜偷袭时,有个吴兵抱着北元兵滚下城墙,嘴里喊着 "俺们的城",那声音里的狠劲,比草原上的狼还凶。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谢渊带着亲兵登上了西城楼。他的左肩还缠着绷带,血透过白布渗出来,像朵暗红的花。走到悬首下,他抬手解开绳结,张禄的头颅 "咚" 地落在事先铺好的黑布上,响声惊飞了檐下的乌鸦。"把他的骨殖,和那些被他害死的弟兄埋在一起," 谢渊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让他这辈子,都得听着弟兄们的骂。"

  亲兵挖坑时,铁锹碰在砖上,发出 "当" 的脆响。谢渊弯腰捡起块碎砖,砖面上还留着半片血痕,是赵武那 "杀" 字的一角。他突然想起岳峰常说的话:"城墙是用砖垒的,可守墙的,是人心。" 此刻摸着砖上的血痕,粗粝的触感里,竟像是能摸到无数跳动的脉搏 —— 那是陈三的,李狗剩的,赵武的,还有无数没留下名字的兵,他们的血渗进砖缝,早和这城长成了一体。

  城楼下的哭声渐渐低了,百姓们开始往砖墙上贴黄纸,纸上写着亲人的名字,有的还画着简单的像。个瞎眼的老汉用手指摸着墙上的血字,突然笑了,说 "这字活了",然后用拐杖在地上划,也划了个歪歪扭扭的 "杀","俺儿识字,他看得见。" 风卷着黄纸往上飘,有的贴在了悬首的木桩上,有的粘在了血字旁边,像给这惨烈的城,披了件带泪的衣。

  谢渊走下城楼时,看见老赵还在擦那血字,布已经被染成了暗红。"别擦了," 谢渊拍了拍他的肩,"就让它在这儿。" 老赵抬起头,眼里的泪混着脸上的灰,淌出两道白痕:"将军,这字会褪吗?" 谢渊望着城楼外的荒原,远处的狼烟还没散尽,却已有百姓赶着牛犁地,犁铧翻起的土块里,混着细小的骨渣。"不会," 他说,"血写的字,太阳晒不干,雨水冲不掉。"

  后来,西城楼的砖墙上,那 "杀" 字越来越深。每年雨季,砖缝里总会渗出淡淡的红,像在流泪。百姓们说,那是死去的兵在提醒活着的人:别忘喽,这城的砖,是用啥垒的。有个说书的先生,总爱在楼底下讲张禄的故事,讲到 "砖痕血字记奸徒" 时,总会指着墙上的血字,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听书的孩子直往大人怀里钻 —— 而那些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却会悄悄抹泪,因为他们知道,那血字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疼。

  风又起了,卷起城楼下的纸灰,绕着西城楼转了三圈,才慢慢飘向远方。悬首的木桩上,不知何时被人系了串红绸,在风里抖得像团火。砖墙上的血字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笔画间的凹痕里,积着新落的尘土,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抹深褐的红 —— 就像这城经历的痛,无论过多少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砖缝里钻出来,提醒着每个人:有些债,得记着;有些人,不能忘。

  大同卫西城楼的晨雾里,北元左贤王的狼纛正对着东南方向摇动 —— 探马回报,谢渊的边军已过阳和口,前锋距城仅十里。左贤王摩挲着腰间的弯刀,刀鞘上还沾着昨夜巷战的血,他盯着阶下被缚的岳峰,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你吴人援军来得快,却救不了你的命。"

  岳峰的左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肱骨断裂处的白茬刺破皮肉,每动一下都带起血珠。他啐掉嘴角的血沫,目光扫过城楼垛口 —— 那里曾是他亲手督建的箭楼,如今却要成为自己的断头台。"左贤王," 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你可知镇刑司郑屠给你送的粮,是我边军将士的救命米?"

  左贤王的瞳孔骤缩。他想起昨夜郑屠献的 "破敌策",说 "岳峰部粮尽三日,可诱其降",此刻才惊觉,这内奸连敌军虚实都敢瞒报。

  郑屠捧着酒坛登上城楼。他给北元兵各斟一碗,独不给岳峰,反而将酒泼在他脸上:"岳将军,尝尝这北元的马奶酒?比你那掺水的边军粮强多了。" 酒液混着血从岳峰下颌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你给李谟的密信," 岳峰突然笑了,笑声扯动胸口的箭伤,"是不是说 ' 大同可破,岳峰可除 '?" 郑屠的脸霎时惨白,手里的酒坛 "哐当" 落地,碎片溅起时,他看见岳峰藏在袖中的手正往墙角摸索 —— 那里有块松动的城砖。

  左贤王的亲卫突然拔刀:"王爷,此獠留不得!" 岳峰却突然挺直身子,对着东南方向高喊:"谢渊!东瓮城砖缝有账册 ——" 话音未落,刀已劈至颈间。

  岳峰的首级被悬上垛口。北元兵用铁钩穿过他的下颌,木牌上 "吴将岳峰降诛" 的字被血浸得发涨。郑屠站在牌下,对着城下百姓喊:"看见没有?这就是跟镇刑司作对的下场!"

  人群里的张老栓突然往前冲,被北元兵用矛杆拦住。他怀里揣着儿子的布鞋,鞋面上还绣着 "吴" 字,是岳峰去年赏的布料。"岳将军不是降将!" 老人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他守了大同三年,你们这群豺狼懂什么!"

  城楼上的左贤王看着这一幕,突然问郑屠:"你说吴人会怕?我怎么看他们眼里有火?" 郑屠忙低头哈腰:"那是吓的,过三日就好了。" 他没看见,张老栓趁乱将块沾血的城砖塞进怀里 —— 砖上有岳峰刻的 "郑" 字。

  日头最烈时,谢渊的前锋抵至城下。副将老张看见垛口的首级,突然从马上栽倒,断臂撞在地上,血混着泪淌下来:"将军... 我们来晚了..."

  谢渊按住腰间的刀,刀鞘上的 "守土" 二字被汗水浸得发亮。他望着城楼上晃动的狼纛,突然想起岳峰三月的军报:"郑屠与北元往来密,臣请查,镇刑司批 ' 无实据 '。" 那时他还劝岳峰 "稍安勿躁",此刻才明白,所谓 "无实据",不过是内奸的遮羞布。

  北元兵开始在城下炫耀首级。郑屠自告奋勇,用长杆挑着首级游街,经过镇刑司旧署时,他特意停下来,对着匾额鞠躬:"李缇骑,属下给您除了心腹大患。"

  巷尾的狗剩突然捡起块石头,朝着郑屠砸去:"你害死了王二狗!还我兄弟命来!" 石头擦过郑屠的耳郭,留下道血痕。北元兵的刀立刻劈向孩子,却被几个百姓用身子挡住 —— 他们怀里都揣着从十字街捡的砖,砖上有岳峰部的记号。

  左贤王在城楼清点战利品。郑屠献上来的账册里,"阳和口粮米三千石" 旁被朱笔批 "转北元",与岳峰死前喊的 "东瓮城" 完全对得上。左贤王突然将账册摔在郑屠脸上:"你敢瞒我!"

  郑屠连滚带爬地磕头:"王爷,这是李谟的意思,他说... 说等破了大同,分我千户之职..." 话未说完,就被左贤王的亲卫按在岳峰首级下:"你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留着何用?"

  城砖缝隙里,岳峰指血刻的 "郑屠" 二字正被日头晒得发黑,像两只盯着内奸的眼。

  起风了。岳峰的首级在垛口摇晃,长发被风吹得乱舞,下颌的铁钩勒出深深的血痕。有百姓趁北元兵换岗,偷偷往城下抛馒头,说 "将军,饿了吧",馒头滚到张老栓脚边,他捡起时发现,上面沾着片烧焦的麻纸 —— 是岳峰血书的碎片。

  谢渊在营中召集将领,玄夜卫周显突然从怀中掏出块城砖拓片:"这是今早百姓献的,上面有 ' 镇刑司 ' 三字,与岳将军军报里的笔迹吻合。" 烛火下,拓片上的血痕仿佛在动,像岳峰未冷的心跳。

  郑屠被左贤王吊在岳峰首级旁。北元兵往他身上泼脏水,逼他喊 "北元万岁",他却突然对着岳峰的首级哭:"将军,我是被逼的... 李谟说不照做,就杀我全家..."

  城下的张老栓突然笑了,他将沾血的城砖举过头顶:"大家看!这是岳将军刻的字!" 砖上 "郑屠" 二字在火把下泛着红光,百姓们突然齐声高喊:"杀内奸!还忠魂!" 声浪震得城楼落土。

  左贤王发现,岳峰首级的眼眶里竟凝着霜,像未干的泪。他的亲卫来报,昨夜有吴人士兵趁夜爬城,想夺回首级,被乱箭射杀,尸身就挂在城下,手仍指着垛口的方向。

  谢渊的营寨里,烛火正舔着铜台的刻纹。周显捏着两片泛黄的麻纸,指尖在 "李谟" 二字上反复摩挲 —— 边缘的毛边被虫蛀得发脆,墨迹却黑得发亮,与镇刑司卷宗里那笔歪斜的撇捺重合时,连纸纹里的褶皱都分毫不差。"您看这钩笔," 他用银簪指着 "谟" 字的末笔,"镇刑司存档里,李谟总爱在收笔时带个小圈,这碎片上的一模一样。"

  谢渊的拳头像块烧红的铁,砸在案上时,砚台里的墨汁溅起半尺高,在账册残页上洇出墨团。他甲胄上的血痂还没干透,是昨夜突袭北元哨卡时蹭的,此刻铁片摩擦的轻响里,混着齿间的低吼:"这些蛀虫,敢在镇刑司的卷宗里动手脚,敢在岳将军的血书上做文章 ——" 烛火被震得剧烈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头蓄势待发的兽,"破城之日,我要让他们的血,把这账册的缺页都填满。"

  西城楼的硝烟还没散,断箭插在砖缝里,像丛倒生的棘。谢渊的军队撞开城门时,正撞见北元兵举着火把往旗杆下冲 —— 岳峰的首级悬在那里,铁钩穿透下颌,颈间的血已经发黑,却仍在风里微微晃。"狗娘养的!" 张老栓的喊声劈碎混乱,他怀里揣着刚从死人堆里捡的断矛,此刻举着砖就往火把手脸上砸,砖石相撞的脆响里,百姓们从断墙后涌出来,瓦块、木棍、甚至啃剩的窝头,像雨点般砸向溃兵。

  片尾

  北元兵拖着火把逃窜时,张老栓扑到旗杆下,解绳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他的粗布衣角磨得发亮,是常年扛货磨的,此刻蘸着唾沫去擦首级上的血污,指腹触到下颌的铁钩时,突然摸到片发硬的麻纸 —— 是从岳峰的发髻里缠出来的,被血浸得半透,上面两个字却铁钩银划:"必复"。血珠还凝在笔画的缺口里,像没干的泪。

  东瓮城的晨雾裹着血腥味,玄夜卫的刀劈开砖缝时,朽坏的城砖簌簌往下掉。周显的指尖触到团发软的东西,拽出来才发现是用油布裹着的账册 —— 纸页被潮气浸得发皱,边缘卷着,却每页都用桑皮纸裱过。最顶上那页的 "镇刑司扣粮三千石" 字样,墨迹被血晕得发涨,而最后页的空白处,赫然沾着半片暗红的血痕,形状正与岳峰首级下颌的铁钩印重合。

  晨光从箭孔斜射进来,照在摊开的账册上。"扣粮" 的墨字与 "必复" 的血字在光里慢慢融成一片,像幅未干的画。谢渊站在瓮城中央,听见远处传来百姓的哭嚎 —— 是张老栓正抱着岳峰的首级,往临时搭的灵棚走,那片麻纸被他小心地夹在怀里,边角的血痕在晨光里泛着亮,像颗不肯灭的火星。

  卷尾

  《大吴史?忠义传》载:"岳峰首悬三日,大同士民不忍见,夜以砖石击北元兵,护其首不毁。及城破,谢渊亲敛其首,与尸身合葬于钟楼侧,百姓献砖筑坟,砖上皆刻 ' 忠' 字。"

  《玄夜卫档?罪证录》记:"从岳峰首级铁钩上麻纸及东瓮城账册,查实李谟、郑屠通敌事,牵连镇刑司吏役三十七人,皆伏法。其罪证陈列于大同忠烈祠,与岳峰血书并置,岁以为诫。"

  《边镇志?岁时记》录:"每至八月十七,大同百姓必登西城楼,掷麻纸于城下,仿岳峰血书事。楼砖缝中血痕,雨洗后色殷红,如将军未干之血,人称 ' 忠魂痕 '。"

  城楼悬首血模糊,三日骄阳照骨枯。铁钩穿颌忠魂在,木牌题字骂名殊。内奸已受千夫指,外寇终输寸土无。最是百姓心未死,年年掷纸祭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