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蒙童学识字-《仙落凡尘》

  万卷楼底层蒙学堂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米浆。数十名蒙童捧着《千字文》,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最后方那个角落。那里,欧阳奚旺抱着胳膊,赤脚站在一堆刚被他扒拉开的旧书和杂物之间,像一根突兀插在麦田里的石笋。他站得笔直,星辰般的眸子带着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好奇,打量着前方讲台上那个白胡子老头手里翻动的书页,以及他口中吐出的、抑扬顿挫如同某种奇特鸟鸣的音节。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文守拙老先生的声音平和温润,如同山涧清泉,试图涤荡教室里的不安。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稚嫩却心不在焉的脸庞,最终停留在角落那个“野人”身上。那少年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局促,只有一种近乎观察丛林新奇植物般的专注。

  “此八字,乃言天象运转之序,日月交替,星辰罗列…” 文老先生耐心讲解着,戒尺轻轻点在摊开的书页上,“盈,满也;昃,日西斜也。辰宿,泛指星宿…”

  他讲解得很细,试图将抽象的文字与孩童能理解的意象联系起来。然而,对于欧阳奚旺来说,这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天象运转?日月交替?这玩意儿在祖森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出来追鹿群,月亮出来找树洞睡觉,不是很清楚吗?为什么要用这些弯弯绕绕的“蚂蚁爬”来形容?还有那老头手里的尺子,点来点去,看得他眼花缭乱。

  “老头,”欧阳奚旺终于忍不住,在文老先生讲解告一段落的间隙,突兀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这些蚂蚁爬…呃,这些字,画出来有什么用?能抓兔子吗?”

  “噗嗤!”一个坐在前排的小胖子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赶紧捂住嘴,脸憋得通红。

  其他蒙童也纷纷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文老先生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教了一辈子书,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启蒙,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质朴”的提问。

  “咳咳,”文老先生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师道尊严,“欧阳…同学,文字乃文明之基,传承之舟。无文字,则前人之智、先贤之道、天地之理,皆无从记载,无从习得。修真之路,更需博览典籍,参悟道法,岂能…岂能仅凭抓兔之能?” 他尽量说得通俗,但“修真”、“典籍”、“道法”这些词,显然又超出了欧阳奚旺的认知范围。

  欧阳奚旺一脸茫然:“前人的兔子抓法?直接问不就行了?看蚂蚁爬多麻烦。” 在他的认知里,老狼王教小狼捕猎,都是直接示范,吼几声就懂了,哪需要画什么图。

  文老先生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更直接的方法。他拿起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方巨大白木板(蒙学板)前,手腕悬空,笔走龙蛇,一个结构复杂、笔画繁多的“豕”字跃然板上,墨迹淋漓。

  “此字,念‘shǐ’,乃猪之意。”文老先生指着那个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吸引力,“想象其形,圆头大耳,短腿肥肚,岂不肖似?”

  “哦!”欧阳奚旺眼睛一亮,这个他懂!祖森里的大野猪,凶得很,獠牙能挑翻小树!他立刻来了兴趣,指着那个字,大声道:“这个像!脑袋圆,身子胖!还有獠牙!” 他用手比划着野猪冲锋的样子,引得几个胆子稍大的蒙童也跟着点头。

  文老先生见状,心中微松,总算找到点门道。他又提笔,写下了一个相对简单的“刀”字,刀锋凌厉的一撇,颇具锋芒。

  “此乃‘刀’字。锋刃所向,锐利无匹。”

  欧阳奚旺看着那个字,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猎刀,点点头:“这个也像!尖的!能割肉!”

  文老先生趁热打铁,写下“火”字,笔画简单却似有热力升腾。

  “火!”

  “啾啾!(火!旺哥!火!)” 一直缩在欧阳奚旺乱发里打盹的小呆毛,似乎感应到了熟悉的字眼,迷迷糊糊地探出小脑袋,对着木板上的“火”字欢快地叫了两声,小嘴一张,一缕比烛焰还微弱的小火苗“噗”地喷出,差点燎到前面一个女童的辫子!

  “啊!”那女童吓得尖叫一声,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呆毛!”欧阳奚旺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呆毛按回头发里。

  教室里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文老先生眼皮直跳,强忍着没去看那缕消失的小火苗,继续写下“水”字。

  “水!”欧阳奚旺立刻想到山涧溪流。

  “山!”他想到祖森连绵的巨岭。

  “木!”他想到栖身的大树。

  “人!”他看了看周围的蒙童,又看看自己。

  “日!”“月!”这些更是抬头就能见。

  几个简单的象形字,凭借着与祖森生活的直接对应,被欧阳奚旺迅速“认”了下来。他指着木板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虽然发音还有些生硬,但意思理解得飞快。这让文老先生颇为意外,看来这野小子并非愚钝,只是思维与常人迥异。

  然而,好景不长。当文老先生开始教授更抽象、无法直接对应具体物象的字,以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笔画顺序时,欧阳奚旺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文老先生写下“心”字,解释道:“此乃心字,无形无质,主思虑情志…”

  欧阳奚旺盯着那几笔弯曲的线条,一脸困惑:“心?跳的那个?画个圆不就行了?这个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不像心。” 他用手在自己左胸口比划了一个圆。

  文老先生:“……”

  他又写下“道”字,笔走龙蛇,结构繁复玄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欧阳奚旺看得眼晕:“这蚂蚁爬得也太乱了!比蛇藤还绕!看不懂!啥意思?”

  文老先生捻着胡须,试图解释这修真界最核心也最玄奥的概念之一,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对方那纯粹的“实用主义”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让文老先生崩溃的是笔画顺序。他讲究的是“永字八法”,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每一笔都有其起承转合的法度,是书写的基础,亦是修身养性、体悟天地韵律的开始。

  他拿起一支新笔,蘸饱墨,递给欧阳奚旺,指着蒙学板上一个简单的“十”字,耐心示范:“看,欧阳同学,此‘十’字,先写一横,从左至右,平直有力,如担山岳;再写一竖,从上至下,中正挺拔,如擎天柱。笔锋藏露,皆有讲究…”

  欧阳奚旺接过笔。那细细的竹管握在他布满老茧、习惯握刀持矛的大手中,显得格外别扭。他学着文老先生的样子,对着木板,手腕一抖,如同投掷短矛般,“唰”地一下,一道粗犷狂野、墨汁四溅的横杠就甩了上去!力道之大,墨点飞溅,差点甩到前排蒙童的脸上!接着,他又“唰”地一下,从上到下,一道同样狂放不羁的竖杠狠狠劈下!两笔交叉,如同战场上粗暴劈砍留下的两道深深刀痕,哪里还有半点“十”字的方正平和?倒像个杀气腾腾的叉!

  “好了!”欧阳奚旺放下笔,看着自己“写”出来的那个墨团,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在他眼里,横竖都有了,意思到了就行,跟画个叉标记陷阱位置没啥区别。

  文老先生看着木板上那团张牙舞爪、墨汁淋漓的“杰作”,又看看欧阳奚旺那沾满墨迹的手和理所当然的表情,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那口积压的老血又开始翻腾。他教书育人一辈子,讲究的是“字如其人”,这…这简直是“字如凶兽”!

  “笔!不是这么用的!力不可过猛!意不可过野!要…要心平气和!手腕悬空,运笔如抽丝…”文老先生颤巍巍地拿起戒尺,指着那墨团,痛心疾首。

  “抽丝?”欧阳奚旺更茫然了,他挠挠头,沾着墨的手指在乱发上又抹出几道黑印,“抽丝太慢,打猎的时候,看到兔子就得快!慢了就跑了!” 他觉得这老头的要求很奇怪,写字为什么要慢吞吞的?

  “你…你…”文老先生指着欧阳奚旺,手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他感觉自己的“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野蛮冲击!跟这野小子讲书法,简直比教一头熊瞎子绣花还难!

  课堂气氛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文老先生讲他的笔画法度,如同对着石壁念经。欧阳奚旺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实用主义”认知里,对几个象形字记得飞快(主要是画得像的),对抽象字和笔画顺序嗤之以鼻。小呆毛偶尔从他头发里探头,好奇地瞅瞅木板上的字,又看看气得胡子直翘的老先生,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啾啾”,让气氛更加微妙。

  时间在文老先生的煎熬和欧阳奚旺的“选择性学习”中缓慢流逝。当窗外传来午时悠扬的钟磬声时,文老先生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宣布:“今日…今日就到这里!散学!”

  蒙童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呼啦一下涌出教室,逃离这个充满“野性”压迫感的地方。文老先生疲惫地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闭目揉着太阳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欧阳奚旺倒没什么感觉,除了站得有点久。他活动了一下脚踝,看着木板上自己那个狂野的“十”字墨团,又看看文老先生那副心力交瘁的模样,难得地生出一丝不好意思。他想了想,走到教室门口,对着趴在那里、熔金眼眸半眯的小金道:“小金,走了。”

  刚走出万卷楼没几步,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弟子服、身材瘦弱、正是昨日在丁九七七院门口搓洗衣物的少年,低着头,有些畏缩地快步走到欧阳奚旺面前,飞快地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声音细若蚊蚋:

  “…给…给你的…黑…黑岩菜…泡软了…能…能吃的…柳长老说…说不认字…没饭吃…” 说完,不等欧阳奚旺反应,就像受惊的兔子般,拉着旁边那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消失不见。

  欧阳奚旺拿着那个还带着点温热的油纸包,愣了一下。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根被泡得发胀发软、颜色更深了的“黑树根”,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并不好闻的盐卤咸菜味。他认得这味道,就是早上膳堂那玩意儿。

  “吼…(难吃…)”小金凑过来嗅了嗅,立刻嫌弃地扭开头。

  欧阳奚旺看着手里的咸菜,又看看那对兄妹消失的小巷,星辰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他认得那个少年,昨天还提醒过他门怎么开。这咸菜…大概是他们省下来的?柳老头说不认字没饭吃?难怪那兄妹俩这么瘦。

  他拿起一根泡软的咸菜,犹豫了一下,塞进嘴里。又咸又韧,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味道,确实比烤兔子差远了。他嚼了两下,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啾啾!(难吃!吐掉!)”小呆毛从他头发里钻出来,用小爪子嫌弃地扒拉着他的嘴角。

  “还行,能吃。”欧阳奚旺将剩下的咸菜包好,塞回藤囊。食物,在祖森里是珍贵的,不能浪费,哪怕不好吃。他拍了拍小金的脑袋,“走,回去。”

  一人一狗(外加一只鸟)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路过传功坪时,看到许多弟子正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按照前方一名执事的指引,调整呼吸,吐纳灵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而规律的气息波动。

  欧阳奚旺好奇地停下脚步,远远看着。那些弟子呼吸的节奏,一长三短,一深二浅…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们在干嘛?”他问小金。

  “吼…(吸气…呼气…像…睡觉?)”小金熔金的眼眸里也带着一丝困惑。麒麟天生地养,呼吸吞吐天地灵气如同本能,哪需要学这些?

  “睡觉?”欧阳奚旺更不解了,“睡觉还要人教?” 他觉得这外门处处透着古怪。有吃的不能直接拿,有门非要贴牌子(还贴不开),认字要画得慢吞吞,连睡觉喘气都要学样子?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还是回自己那个破院子自在。至少在那里,想站就站,想坐就坐,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学那些弯弯绕绕的“蚂蚁爬”和“睡觉法”。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传功坪范围时,大地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沉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轰鸣!

  轰隆隆——!

  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整个传功坪都微微震颤了一下!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簌簌跳动!那些正在吐纳的弟子纷纷被惊动,愕然睁眼,四处张望,不知发生了何事。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平息下去。但一股极其隐晦、却让欧阳奚旺体内仙阙血脉微微悸动的…混沌、厚重、带着吞噬意味的气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的涟漪,极其微弱地扩散开来,随即又迅速收敛、消失。

  “吼…?”小金猛地抬起头,熔金的眼眸警惕地望向兽园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疑惑的咕噜。它神兽的直觉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源自更高位阶存在的恐怖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本质却让它都感到一丝本能的忌惮!

  欧阳奚旺也感受到了体内血脉的异动,他看向兽园,星辰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小金?怎么了?”

  “吼…(奇怪…有…东西…醒了?)”小金低吼回应,目光依旧锁定兽园深处。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兽园核心区域——“元初洞”附近。

  熊罴长老那如同受伤巨熊般的咆哮,再次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墨——星——!小祖宗——!那‘九幽沉金母矿’不能啃——!!!那是护山大阵阵基的边角料——!!!老夫的棺材本啊——!!!”

  咆哮声中充满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和一丝…对某个牙口太好、消化能力过于逆天的小祖宗的无可奈何。

  万卷楼门口,文守拙老先生刚收拾好笔墨,准备离开这糟心之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隐约传来的咆哮惊得一个趔趄。他扶着门框,望向兽园方向,老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地龙翻身?还是…兽园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唉…多事之秋啊…”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欧阳奚旺离开的方向,只觉得这外门,自从那野小子来了之后,就没一刻消停过。

  欧阳奚旺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咆哮,又看看兽园方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墨星?是那个黑乎乎的小家伙?它好像把什么石头啃了?牙口真好。” 他想起小元那崩了半颗牙还啃玄重铁的凶残模样,觉得这外门的石头,似乎也不太结实?

  他不再理会这些纷扰,带着小金,踏上了返回丁九七七破院的路。身后,传功坪上弟子们惊疑的议论声、万卷楼文老先生的叹息声、以及兽园深处熊罴长老那中气十足却充满悲愤的咆哮声,交织成一曲外门午后的独特乐章。而属于欧阳奚旺的“识字”之路,才刚刚在这啼笑皆非的碰撞中,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第一笔。

  回到丁九七七那破败的院子,夕阳的余晖将土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欧阳奚旺走到墙角,随手捡起一根还算笔直的枯树枝。他蹲下身,用树枝尖端,在布满浮尘的泥地上,学着文老先生的样子,手腕用力,“唰唰”两下!

  一道狂野的横!

  一道不羁的竖!

  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十”字,出现在泥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又回想了一下木板上的“刀”、“火”、“山”、“木”…星辰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泥地上那简单的刻痕,也倒映着祖森里呼啸的风、燃烧的篝火、巍峨的山岭和参天的古木。

  “字…”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树枝,“好像…也没那么难?”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