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同盟罢业 (下)-《民国的先生》

  清晨,

  雪后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从木格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榻榻米上洇出几块暖融融的光斑。

  山口百惠子指尖划过微凉的被褥时,心里猛地一空。

  昨夜抵足而眠的温度还残留在枕头上,带着淡淡的男子气息,可身侧的位置已经平展展的,连褶皱都被细心抚平了。

  她披着厚棉袍坐起身,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叮咚声敲在青石板上。

  榻榻米旁的木屐少了一双,是他穿的深棕色的漆木屐,那双还沾着少许的泥土的鞋不见了。

  “不破君?”

  她轻声唤,声音撞在空荡的屋子里,只激起一阵灰尘在光柱里翻涌。

  山口百惠子连忙趿着棉拖快步走了出来,只见男人正在电话旁。

  他藏蓝色的和服下摆沾着些雪渍,细碎得像揉碎的霜花,该是方才从外面回来时沾上的。

  晨光斜斜漫过他的侧脸,把眉骨的轮廓晕得温润,听见脚步声,他便合了书回头,指尖还轻轻捏着书脊,那本精装书的封面在光里泛着哑光:

  “醒了?”

  百惠子点点头,目光掠过他手边的电话——听筒稳稳搭在机座上,线绳松松绕着,倒不像是在等什么急电。

  他手里的书看着有些年头了,书口泛着浅黄,页边微微卷起,像是常被摩挲的模样。

  “想吃点什么?”

  不破折三望着她,声音里带着晨露般的清润,另一只手轻轻把书放在电话旁的矮柜上,和服袖子滑落些许,露出腕间那道浅淡的旧疤,

  “釜子里温着米饭,酱菜坛也开了。”

  檐外的阳光更亮了些,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他和服上的雪渍正慢慢洇开,在藏蓝布面上晕出浅淡的痕,像谁不小心泼了点融雪在上面。

  山口百惠子像只温顺的小猫,静静腻在他身,伸出纤纤素手翻看书名,见是外文便轻声问:“什么书呀?”

  “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刚报出书名,唇就被她柔软的舌尖堵住了。

  手中的书被他反手搁在电话机旁,书页还微微敞着。

  不知过了多久,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铃声划破室内的静谧。

  他从她怀里伸出手,一把抓起听筒:“喂?哪位?”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让他瞬间兴奋起来,手臂不自觉地,将怀中的“小猫”搂得更紧了。

  过了不知多久,不破折三低头问怀里的她:“你饿吗?”

  山口百惠子在他胸前轻轻点头,声音软得像团棉花:“饿……但我更喜欢你的温柔。”

  不破折三愣了愣,随即漾开一抹浅笑:“饿了怎么行,我去给你拿吃的。”

  她却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胳膊,睫毛颤了颤:

  “不破君,你的笑容好迷人……这样我就饱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小腹,衣襟随着动作敞开些,一道一尺长的伤疤赫然显露,狰狞地横贯胸口。

  不破折三的指尖轻轻覆上去,动作温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低声问:“疼吗?”

  “在你怀里,就不疼了。”

  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紧,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

  不破折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是得吃点东西。穿好衣服,我去弄饭,我也饿了。”

  吃过早餐,

  两人牵着手走出别墅。

  脚下的薄雪被踩出细碎的声响,咯吱咯吱地漫过庭院。

  抬眼望去,远方的山峦层层叠叠,雪色像柔软的绒毯,从山脚一直铺到云雾缭绕的峰顶。

  清冽的空气里混着雪的微甜,山口百惠子往不破折三身边靠了靠,他的手掌更紧地回握住她。

  两人望着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天地,忽然都静了下来——这便是扶桑雪国独有的温柔,沉静,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阁下,腾野君的电话。”

  别墅外传来护卫低缓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恭敬。

  不破折三牵着山口百惠子的手顿了顿,指尖能感觉到她掌心瞬间收紧的微凉。他侧过头,目光掠过她被寒风吹得微红的鼻尖,轻声道:

  “我去接个电话,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松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望着他转身走向别墅的背影,落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风卷来的新雪浅浅覆盖。

  远处的山峦依旧静立,只是方才心头那点雪国的温柔,似乎被这通突兀的电话搅得淡了些。

  山口百惠子正觉得不破折三离开后,周身的寒意浸得更深时……

  忽然间,

  他扬着手臂从别墅里冲了出来。

  脸上泛着兴奋的潮红,声音亮得像淬了火:

  “太好了!三菱造船厂的工人们也响应了!这么一来,这场大罢工少说也有几万人规模——干得漂亮!”

  他在雪地上急步踱了两圈,皮靴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脆响。

  忽然猛地转向她,眼里燃着热切的光,又像对着空气自语:

  “这样的话,农民那边还需要再动员吗?”

  山口百惠子望着他凝思的侧脸,目光里不自觉浸着几分崇敬。

  见他眉峰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雪地上划着什么,便悄悄收住脚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他翻腾的思绪。雪粒子落在他发间,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他却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手拍向大腿,眼里的迷茫一扫而空,亮得惊人:

  “有了!”

  山口百惠子被这声轻喝惊得眨了眨眼,只见他转过身,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急切:

  “工人罢工要的是活路,农民要的是土地——咱们得让他们知道,这两条路,其实是一条!”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过来,烫得人心里发颤:

  “你去过乡下吗?”

  山口百惠子睁着眼睛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不破折三接着说道:

  “他们大多是认识几个字的佃户!我要把工厂里的事编成田乐能,让他们唱着传遍田埂;这边再让工人们把农民受的高额地租讲给工厂弟兄们听——得让他们看清,工农本是一家!”

  山口百惠子望着他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颊,他忽然笑了,用有力的手势比划着:“我这就去把这些编成上口的词儿。”

  他牵着她的手转身跑向别墅,雪地上的脚印被踩得又深又急,像一串敲得越来越响的鼓点。

  风里似乎已经飘来些不一样的气息,不是雪的清冽,倒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攒着股要破土而出的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