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没写完的我-《灵案玄机录》

  黑暗像一层湿冷的布,裹住顾尘的意识。

  他睁开眼,没有光,也没有影。

  四周是纯粹的白——白墙、白地、白顶,连空气都仿佛被漂白过,静得听不见呼吸的回音。

  唯一的实体是一张铁桌,孤零零地立在房间中央,桌面上摊开着一本笔记本,纸页空白如雪,唯独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一页一页撕下,又刻意留下残痕。

  他抬起手,指尖触到唇角——血已凝固,黑褐色,带着铁锈味。

  他记得那滴血落下的瞬间,记得吴悦惊愕的眼神,记得钟与心跳同步的诡异节律。

  但他更记得一件事:他写下的“我”,不是他们想让他成为的“我”。

  记忆未被篡改。至少,现在还完整。

  顾尘没有轻举妄动。

  他缓缓环视,目光扫过每一寸墙面,寻找缝隙、机关、幻觉的破绽。

  可这房间拒绝被解读,它存在,却不像属于现实。

  忽然——

  墙角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沙……沙……

  轻得像风吹枯叶,却又清晰得刺入耳膜。

  他转头望去。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身形、发丝、肩线,毫无差别。

  那人左手执笔,在另一本同样的笔记本上缓慢书写,笔尖划过纸面的节奏,竟与顾尘方才昏迷时的心跳完全一致——43:17:08。

  每写一笔,那人的轮廓就淡去一分。

  皮肤变得透明,血管如烟雾消散,骨骼在光下浮现又融化。

  仿佛文字不是记录,而是吞噬。

  每写下一句,他就离“存在”更远一步。

  顾尘屏住呼吸,不动。

  他没有喊,没有问,甚至没有向前一步。

  而是慢慢蹲下身,右手食指指甲抵住地面,沿着某种早已刻进骨髓的节奏,划出一道直线——

  从左到右,不偏不倚,尽头微微上扬,像一个未闭合的句号。

  那是他七岁那年,高烧昏迷在病床上时,无意识重复了整整三天的动作。

  归墟档案称其为“锚定仪式”:当意识濒临崩解,人会本能地用身体记忆标记“我仍在此”。

  笔声,戛然而止。

  墙角的书写者猛然顿住,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缓缓转过身来。

  面容与顾尘一模一样。

  可左眼,是焦黑的空洞,像是被烈火焚尽;右眼却布满血丝,盛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破碎、重叠,夹杂着不属于人类喉管的杂音,“我等了二十年,只为了写完最后一句话。”

  顾尘仍蹲在地上,指尖还停在那道刻痕的末端。

  他冷静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写完?”

  那人苦笑,嘴角裂开一道旧伤——顾尘认得那道疤,是童年坠楼时留下的,可他自己早已遗忘。

  “因为写完,我就没了。”他说,“我是你被切掉的那部分——记得火光,记得母亲的脸,记得死过一次的痛。他们用‘归墟共振’把你拼回去,把你变成‘可用的容器’,却把我锁在这具躯壳的裂缝里,当成废弃的残响。”

  顾尘瞳孔微缩。

  火光——他梦中反复出现的橙红烈焰,总在走廊尽头吞噬一扇门。

  母亲的脸——他从小由养父抚养,从未见过生母,可某些深夜,他会无端流泪,仿佛在哀悼一个早已消逝的拥抱。

  死过一次的痛——他十七岁心脏骤停,抢救七分钟,醒来后医生说“奇迹”。

  可从那天起,他对时间异常敏感,仿佛身体里埋着一口不会响的钟。

  这些,都是他以为的“幻觉”。

  可现在,它们正从另一个“他”的口中,一字一句地复述。

  顾尘缓缓起身,手探入怀中,取出那半片水晶——从第十三号实验体遗骸中找到的共振核心,曾用来破解前三次意识入侵。

  所有人都以为它是钥匙。

  但他从未将它用于开启。

  这一次,他没有将水晶贴上纸面,没有试图解析、读取、对抗。

  而是轻轻,将它按在自己的心口。

  冰凉的棱角嵌入皮肤,像一把倒插的刀。

  刹那间——

  墙面开始崩解。

  不是碎裂,而是“浮现”。

  白漆之下,无数影像如胶片般自动播放:母亲抱着他奔跑在雨夜里,怀表从她口袋滑落,指针停在4:33;心电监护仪归零的瞬间,蓝光从天花板降下,笼罩病床;他躺在手术台上,七根导线连接太阳穴,而医生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手中捧着一本写满编号的册子……

  每一段影像,都来自他“不存在”的童年。

  而在每一帧画面的背面,浮现同一行小字,墨迹猩红,如血写就:

  “别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顾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过往被一页页撕下、重播、焚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43号”从未攻击他。

  为什么那些灵异案件总指向同一个坐标。

  为什么吴悦带来的“钥匙”,偏偏是她的名字缩写——w.Y.。

  不是入侵,是呼唤。

  不是复仇,是求救。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正在消散的“自己”。

  “你留下‘找我来’,不是为了取代我?”

  那人已经近乎透明,只剩右眼还亮着,像黑暗中最后一盏将熄的灯。

  他点头。

  “我要你带走这些记忆……然后毁掉这个房间。你是容器,但不该是坟墓。”

  顾尘沉默。

  他低头看着心口的水晶,感受它微弱的震颤——不是信号,是共鸣。

  原来从一开始,真正的敌人就不是“第43号”。

  而是那个不允许“完整”的世界。

  是那个必须让他遗忘、断裂、重组,才能“安全使用”的系统。

  他闭上眼。

  不再试图分辨真假,不再追问因果,不再压抑那些被判定为“异常”的情绪。

  他将所有未说出口的疑问、未流下的泪、未承认的恐惧,全部压进胸口,沉入那片曾被切割的虚空。

  然后,他低声说:

  “我不写你。”黑暗不是退去的,而是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挤开的。

  顾尘闭着眼,却比任何时候都“看见”。

  那句话从他唇间滑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判决:“我不写你,也不写我。我带你回去——以沉默的方式。”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

  白墙开始轻微震颤,不是崩塌前的征兆,而是某种沉睡结构的苏醒。

  那本摊在铁桌上的空白笔记本,纸页无风自动,边缘焦黄卷曲,仿佛正从内里燃烧,却不生火焰。

  他没有再看那个即将消散的“自己”。

  顾尘缓缓蹲下,指尖触到那本残破的笔记本。

  纸张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脉动,像是埋在地底多年的尸骨突然回应了血脉的呼唤。

  他撕下最后一页——纸张脆如枯叶,边缘参差,像被岁月啃噬过无数次。

  然后,他咬破左手食指。

  血珠涌出,温热黏稠,在纯白的纸面上缓缓滴落。

  他没有写字,没有画符,只是让血自然坠下,再以指尖轻轻一点,将血珠推至中央,勾勒出一个极简的图形:一个圆,圆心一点血。

  那是心跳的雏形。

  是生命最原始的印记。

  是尚未被语言污染的“我”。

  那残片——那个左眼焦黑、右眼含痛的“他”——静静凝望着那滴血。

  时间仿佛停滞。

  终于,他抬起手。

  那只已近乎透明的手,缓缓伸向纸面。

  指尖尚未触及,整本笔记本却骤然自燃。

  没有火光,没有烟雾,只是纸页如灰烬般片片剥落,飘散在无形的风中,化为虚无。

  与此同时,四周的白墙开始“剥皮”。

  不是崩塌,而是揭露。

  白漆如陈年旧痂般片片脱落,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字,全是名字,全是编号。

  43号、17号、w.Y.、1998……无数墨迹、血迹、烧灼痕迹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记忆之网,覆盖整面墙壁。

  那些字迹在颤抖,仿佛被唤醒的亡灵,在无声呐喊。

  顾尘仍跪在地上,却不再颤抖。

  你若不否认我,我便不再挣扎。

  你若接纳我,我便不再复仇。

  “我带你回去。”他低语,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是作为你,也不是作为我。而是作为……未完成的真相。”

  地面猛然一震。

  白顶如冰层龟裂,裂痕蔓延至四壁,整片空间开始塌陷,却不是坠向深渊,而是向上“翻卷”,如同一本被倒扣合上的书。

  光从裂缝中渗入,不是白光,而是雨夜的灰蓝,夹杂着闪电的瞬亮。

  门——出现了。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孤零零地立在虚空中,门缝渗出潮湿的冷风。

  门外,吴悦猛地睁眼。

  她一直守在意识舱外,双手紧握警枪,额头冷汗涔涔。

  刚才那一瞬,她感到脚下的金属地板剧烈震颤,仿佛地底有巨物苏醒。

  紧接着,监测仪全部失灵,红灯爆闪,而那扇从未开启过的隔离门,竟“咔”的一声,自动弹开。

  她冲上前,枪口对准门缝。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顾尘踉跄着走出,身形佝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渗血。

  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片烧焦的纸角,边缘焦黑卷曲,中间却残留着几个模糊数字——1998。

  雨水般的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纸角上,晕开一道暗痕。

  吴悦冲上前扶住他,声音发抖:“顾尘!你醒了?你……你还记得我吗?”

  他缓缓抬头。

  眼神清明,却沉重得能压碎月光。

  “我不是被唤醒的……”他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渊里捞出,“我是被重新组装的。”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而真正死在那天的……是我妈。”

  话音未落——

  他怀中那块残破的怀表,突然剧烈震动。

  表壳本就裂痕纵横,此刻缝隙中竟缓缓渗出一滴暗红液体,黏稠如血,却泛着金属般的幽光。

  那液体悬于表壳边缘,迟迟不落,仿佛在等待某种仪式的完成。

  然后,它滴下。

  落在金属地面上的刹那——

  “咚。”

  一声钟鸣般的回响,荡开在空旷的走廊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