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招贤馆-《汉障不臣土》

  第一幕:遗贤隐

  终南山北麓,王猛的庄园“蛰庐”,依旧隐于云雾松柏之间,看似平静如常。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股隐秘而强大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

  苻生的暴政如同筛子,将无数怀才不遇的各色人等,筛向了这处避风港。

  庄园深处,临近山溪开辟出几排,新建的简陋屋舍。

  “招贤馆”内,人声虽不鼎沸,却自有一股沉凝之气。

  这里没有乌衣巷的奢华,没有未央宫的威严。

  有的只是粗茶淡饭、简朴屋舍,以及一种混合着焦虑、希望和审视的独特氛围。

  王猛并未亲自出面,另有人主持,日常接待与甄别工作的。

  是他的学生邓汉,以及几位精于察人、处事稳妥的冰井台核心文吏。

  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匠人,仔细审视着每一块,被乱世浪潮冲刷而来的“璞玉”。

  一名身着破旧儒袍、却洗得发白的中年文士。

  正激动地,陈述着什么,他来自陇西,曾是某郡小吏。

  因不愿协助上官伪造账本、盘剥灾民而被构陷逃亡,一路颠沛流离。

  “...苻生无道,视民如草芥!郡守为讨好赵韶,竟将赈灾粮秣,充作‘寿礼’!”

  “百姓易子而食,野有饿殍!在下虽人微言轻,亦知‘民为邦本’!”

  “如此朝廷,如此君臣,令人齿冷!”他言辞激愤,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邓汉安静地听着,偶尔问及几个关于钱粮调度、户籍管理的细节问题。

  对方皆对答如流,显然于基层政务,极为熟稔。

  邓汉在名册上,此人的名字旁,轻轻画了一个圈,标注“善政,可用”。

  另一边,一位沉默寡言、手指粗糙,布满老茧的工匠。

  正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一叠图纸,上面绘制的并非兵器。

  而是改良的水车、曲辕犁、甚至还有利用水力,驱动的大型鼓风炉结构图。

  “...老式犁铧费力,耗牛。这个…省力,翻得深。”他话语简短,却直指要害。

  他是从官营作坊逃出来的,因不愿将技艺用于为苻生建造“逍遥楼”而被监工鞭打。

  负责考核的文吏,仔细看着那些,精巧的设计。

  眼中露出惊喜,连忙唤来庄园内的老匠头,一同参详。

  还有一位来自凉州的退伍老卒,虽瘸了一条腿,但眼神锐利如鹰。

  正在沙地上,用树枝勾勒着,西域诸国的地形、部落分布。

  提供了匈奴残部的活动规律,还有来自北方,柔然汗国的零碎消息。

  他曾在边军,服役二十年,无数次出生入死。

  却因不肯贿赂上官,而被剥夺军功,逐出军营。

  “...西边…不太平了,有股新来的‘狼’,很凶…”

  “不像匈奴,也不像鲜卑…抢掠,不留活口。”

  他嘶哑着声音,提供了关于“匈人”,早期动向的宝贵信息。

  与王猛从其他渠道,获得的情报相互印证。他的话立刻被详细记录,呈送密室。

  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各自的故事、技艺和仇恨。

  从不同的方向,如同溪流汇入深潭,聚集到这终南山的幽谷之中。

  他们中有通晓律法的寒门士子,有擅长医术的铃医,有精通卜筮星象的方士。

  更有大量被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农民和手工业者。

  王猛的政策很明确,不同出身,不同才能,皆有其用。

  文人考核其政见、实务能力,工匠检验其技艺、创新思维。

  军士评估其经验、忠诚度,普通流民,也按其体力、技能安排垦荒、筑屋等。

  这里没有绝对的闲人,每个人都在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

  也在为一个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未来,贡献着力所能及的力量。

  第二幕:择新木

  这一日,庄园外来了一伙,格外引人注目的人。

  约莫二三十骑,虽人人面带风霜,衣甲破旧,甚至带着伤。

  但队列森严,沉默寡言,眼神中带着百战余生的悍戾之气,和一丝丝的悲怆。

  为首一员将领,年约三旬,面容冷峻,一道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悍。

  他胯下战马神骏,虽瘦骨嶙峋,却依旧顾盼自雄。

  他们并未直接闯入,而是在谷口停下,派出一名哨探,上前通报。

  “陇西镇将,李威将军麾下斥候营都尉,张蚝,求见王景略先生!”

  哨探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张蚝?”负责警戒的庄园护卫头领,闻言一惊。

  这个名字,在关中军中小有名气,并非因为官职多高。

  而是因其勇冠三军,有“万人敌”之称,更因其是,已故陇西镇将李威的心腹爱将。

  李威不久前,因拒绝执行苻生,一道明显会导致边军哗变的荒唐旨意。

  被赵韶诬陷“通敌”,锁拿回长安,据说已惨死狱中,其部下也多受牵连。

  邓汉闻报立刻赶来,见这伙人虽狼狈,但军纪严明,煞气逼人,知其非同一般。

  他一面安排人飞报王猛,一面将张蚝等人引入一处僻静院落暂歇,提供饮食热水。

  稍顷,王猛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人请张蚝一人,至“蛰庐”书房相见。

  这是一种谨慎的试探,也是对张蚝身份的重视。

  书房内,王猛看着眼前这位,伤痕累累却站得笔直的年轻将领,直接问道。

  “张都尉不在陇西戍边,为何擅离职守,到此山野之地?”

  张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并非擅离!”

  “李威将军蒙冤被害,赵韶党羽欲将我部将士尽数编入‘敢死营’,送往河北送死!”

  “弟兄们不服,哗变突围而出…三百弟兄,如今只剩这些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末将等已是无根浮萍,天下虽大,却无我等容身之处!”

  “久闻先生大名,东海王仁德,故特来相投!”

  “愿效犬马之劳,但求一条活路,他日能为李将军,报仇雪恨!”

  他话语直白,毫不掩饰其处境和目的。这种军人的直率,反而更显真实。

  王猛凝视着他:“你可知投奔此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与长安朝廷,与赵韶,甚至与陛下为敌。”

  张蚝抬起头,目光决绝:“朝廷?陛下?”

  “苻生昏暴,赵谀当道,何曾视我等将士为人?”

  “李将军一生忠勇,落得如此下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陛下,不值得效忠!”

  “末将只信公道,只认能替我等,做主的明主!”

  王猛沉吟片刻,张蚝的勇武和其麾下这批百战老兵的价值,毋庸置疑。

  但其带来的风险也极大,他们是正被通缉的“叛军”。

  收留他们,无异于公然与苻生对抗。然而,风险往往与收益并存。

  王猛需要一支绝对忠诚、能打硬仗的尖刀力量,用于未来,可能发生的激烈冲突。

  张蚝这群走投无路、满怀仇恨的精锐,正是最佳人选。

  “起来吧。”王猛最终开口道,“李将军之冤,天下共知。”

  “壮士前来,是信得过苻坚殿下,信得过我王猛。此地虽陋,尚可遮风避雨。”

  “你等先在此,安心养伤,整顿装备。至于报仇雪恨…”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时机一到,自有分晓。”

  他没有给出,明确承诺,但态度已然明了。张蚝重重磕了个头。

  “谢先生收留之恩!张蚝及麾下弟兄,此生此命,便是殿下与先生的了!”

  王猛亲自扶起他,安排邓汉带他们,去往更深处、更隐秘的一处营地安置。

  并调拨药材、粮秣和必要的军械,进行补充。

  这支来自陇西的“铁鹞子”,就这样被纳入了,苻坚集团的秘密武装序列。

  成为未来政变中,一股至关重要的突击力量。

  第三幕:凉州笔

  人才的汇聚,并非只限于,武夫和匠人。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一辆密封的马车,被严密护卫着。

  悄然驶入庄园,直接停在了,“蛰庐”门口。

  从车上,下来一位文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

  带着一路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

  王猛竟亲自在,书房门口相迎,神色郑重:“文玉先生,一路辛苦了!”

  来人竟是凉州名士,着作郎梁熙!梁熙出身凉州大族,学问渊博,尤擅文书诏令。

  曾在苻健朝中任职,后因见苻生昏聩,称病返回凉州。

  他此时,冒险前来,必有极其重要之事。

  “景略兄!”梁熙拱手,语气急促,“若非情势危急,熙也不敢,冒死前来叨扰!”

  两人进入密室,梁熙立刻打开,那个木匣。

  匣中并非金银珠玉,而是满满一匣书信、文书抄本,以及几卷厚厚的名册!

  “此乃凉州牧及凉州诸多士族、官员,暗中联名签署的‘乞罪表’与‘劝进表’底稿!”

  梁熙语出惊人,“苻生倒行逆施,天下共愤!凉州虽僻远,亦感唇亡齿寒!”

  “张牧州及诸位同仁,愿拥戴东海王殿下,清君侧,正乾坤!”

  “若殿下有意,凉州愿提供粮秣兵马,以为后援!”

  他又拿起那些名册:“此乃熙,多年来记录的…”

  “朝中、地方官员对苻生暴政不满者的名单,以及其能力、品行、人脉的考评!”

  “或许…于殿下,将来重整朝纲,能有所助益。”

  最后,他取出几封密信:“此乃…乃熙通过旧友…”

  “从宫中、甚至赵韶府中秘密抄录的,苻生近期部分,荒唐旨意的底稿。”

  “以及赵韶等人,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的部分证据!”

  “其中…或有涉及,李威将军冤案的关键线索!”

  这份“投名状”实在太重了,它不仅仅是,一个凉州文士的个人投靠。

  更代表了凉州地方势力,对苻坚的潜在支持。

  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政治资源和人脉情报,以及可能扳倒,赵韶等人的致命武器!

  王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

  他翻阅着那些文书,尤其是那份长长的官员名录和罪证,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这些东西,对于未来稳定局势、收服人心、清算奸佞,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文玉先生…凉州诸位高义!王猛代东海王殿下,谢过了!”

  王猛郑重一揖,“先生此举,乃救国之举!功在千秋!”

  梁熙连忙还礼:“不敢!只盼殿下与景略兄能早日廓清寰宇,还天下一个太平!”

  “熙不才,愿效绵薄之力,于这文书案牍之间,为殿下荡平奸佞,提供寸铁!”

  王猛立刻意识到,梁熙的巨大价值。

  他不仅带来了情报,其本人就是处理文书、起草诏令、掌控舆论的顶尖人才。

  正是未来新朝,急需的“笔杆子”。

  “先生来得正好!”王猛紧握他的手,“眼下正有一事,需先生大才。”

  “陛下…近日恐有更加悖逆之举,我等需预先草拟几篇檄文,以备不时之需。”

  “既要揭露奸佞,申明大义,又要把握分寸…此事,非先生莫属!”

  王猛这是要,将未来政变的舆论准备工作,交给梁熙!

  梁熙深知,责任重大,肃然领命,于是在这终南山,深处的密室里…

  一位谋士,一位笔臣,开始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巨变,精心打磨着,文字的刀锋。

  这些看似柔弱的笔墨,将来或许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第四幕:薪火聚

  随着各色人才的不断涌入,王猛的秘密基地,愈发显得拥挤而充满活力。

  山坳深处,新建的营垒初具规模,打铁铺里,炉火日夜不息。

  锤炼着农具,也悄悄打造着,将来可能用于武装的兵刃。

  学堂内,朗朗读书声与工匠学徒的实操讲解声,交织在一起。

  医馆中,来自各处的伤患和病者,得到救治,草药味弥漫…

  王猛时常独自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日益兴旺的谷地,他的心情复杂而凝重。

  汇聚于此的,是希望,是力量,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每一个人背后,都可能是,一个被暴政摧毁的家庭,一段血泪交织的故事。

  他们将身家性命,还有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苻坚和他的身上。

  邓汉拿着名册向他汇报:“先生,目前登记在册者,已有三千七百余口。”

  “其中,可充军伍的精壮约有八百,各类工匠四百余。”

  “通文墨、晓吏事者近百,医者、兽医等三十余人…”

  “粮草物资消耗巨大,虽有多处秘密田庄供应,亦感吃力。”

  “且人员来源复杂,虽经初步甄别,难保没有他人细作混入。”

  王猛点点头:“粮草之事,我会再想办法。非常时期,可再节俭些。至于细作…”

  他眼中寒光一闪,“冰井台要加大,内部监控力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宁可疑而不用,不可用而不疑。一旦发现,立即秘密处置,绝不手软。”

  乱世用重典,容不得,丝毫仁慈。

  他知道,这片汇聚了希望的火种之地,也必然藏着,试图将其熄灭的暗影。

  他走下高坡,信步来到工匠区。那位曾被他赏识的铁匠邓羌,正赤膊上阵。

  带着一群学徒,奋力捶打着,一件结构复杂的金属部件。

  那并非兵器,而是一种改良的,大型犁铧的关键部位。

  “先生!”邓羌见到王猛,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汗巾擦着脸。

  “您看,按您给的图纸,这‘曲辕’和‘犁评’改过后,果然省力得多!”

  “就是这铸铁的韧性,还差些,容易断。”

  王猛仔细查看了一下,甚至亲自上手,试了试重量和角度,点头道。

  “已大有进步,韧性之时,可尝试调整一下炭铁比例,或者试试‘炒钢’法?”

  “不必心急,慢慢摸索,这些东西,将来或许比,十万大军还有用。”

  他又来到,流民垦荒的坡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却干得热火朝天的百姓。

  看着绿油油的禾苗,在曾经荒芜的土地上生长。

  他的心中,才会感到一丝真正的慰藉,这才是根基,是未来。

  最后,他步入梁熙负责的文书馆舍,里面灯火通明。

  十余名经过挑选的文书员,正在紧张地抄写、整理、归档着各类文件。

  梁熙本人则伏案疾书,正在草拟王猛交代的,那几篇至关重要的文稿。

  见王猛进来,梁熙起身欲行礼,被王猛摆手制止。

  他拿起梁熙刚刚写完的一页草稿,仔细阅读。

  文章骈散结合,义正词严,既历数苻生、赵韶之流的罪状。

  又阐明了“废昏立明”的正当性和必要性,文采斐然,力道千钧。

  “好!先生大才!”王猛由衷赞道,“有此雄文,何愁人心不服?”

  梁熙谦逊道:“皆是景略兄谋划周详,熙不过略尽笔墨之劳。”

  他顿了顿,低声道,“只是…文中提及陛下…措辞是否过于激烈?恐…”

  王猛摇摇头,目光坚定:“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文。”

  “要撕破那层,虚伪的君臣面纱,就要用最血淋淋的事实。”

  “唤醒那些,尚且麻木的人心,先生尽管放手去写!”

  离开文书馆,夜色已深,王猛回到自己的书房。

  桌上又堆满了,冰井台送来的最新情报。

  关于苻生又在宫中,滥杀无辜,关于赵韶加紧搜刮民财。

  关于慕容垂府邸,周围监视愈发严密,关于河北战局的最新变化。

  关于江东谢安平息内乱的动向,还有一丝关于西方“匈人”,继续东迁的模糊信息…

  天下如同一盘,复杂而混乱的棋局。

  而他所做的,便是在这终南山一隅,默默汇聚着力量,打磨着棋子。

  等待着那个,足以撬动整个棋局的,关键落子时刻。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四个字“薪火已聚”,封入蜡丸。

  这枚蜡丸,将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城中。

  送到那位,仍在“韬光养晦”的东海王手中。

  终南幽谷,蛰龙抬头。汇聚于此的人才与力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

  等待着,冲破地层,改天换地的那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