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完颜藏怒意-《风流大宋》

  大辽乾统六年,东北路会宁城【注:今哈尔滨市依兰县】,完颜部女真驻地。

  时间虽然已经是初春,但是这里依旧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象。只是城内外的人都忙碌得不停。因为大辽春捺钵时间将近,由于距离长春州捺钵营最近的就是他们完颜部,所以这些年来,保障捺钵的物资供应的任务便一直压在他们的头上。

  而随着完颜部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与影响力,大辽一方面默认了他们对于那些弱小部落的吞并,同时也在强调:正是大辽的认可与支持,才是完颜部达到今天地位的保证。所以,完颜部必须要对大辽国尽更多的责任、做更多的事情。

  其实还是完颜颇剌淑在位时,整个完颜部对于大辽还是非常忠心的。因为一则庞大的辽国是他们不敢直视的存在,二则他们也能感受到身后有了大辽朝廷的支持,更加有利于他们不断吞并征服那些弱小的女真部落,使得自己逐渐强壮起来。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萧海里叛乱时,当时的部落长完颜盈歌,亲眼见识到了数万平叛辽兵的无能,而阿骨打只是带了一千甲兵就完胜萧海里。之后,大辽的光辉形象开始在完颜部心底开始崩塌。

  而完颜部亚军能靓现出今天的顺从态度,不过只是因为自身的实力还需积攒,计划中希望掌控并统一的女真各部的目标还未完全实现。他们在此时依然还需要大辽这样的草原共主对自身的认可。

  “大辽银牌使者已在山那边出现,半个时辰便可到达城外。”山头了望的哨兵前来汇报。

  “检查一下我们准备好的物资,各位请与我一同出城,迎接大辽的银牌郎君!”完颜乌雅束郑重吩咐。

  大辽的御派使者分为金牌使者与银牌使者,前者是真正皇帝身边的亲贵,其佩戴金质符牌,能够代表皇帝直接去南北大王处抽调兵马、下达完全可以代表天子的重要指令。

  而持以镀银符牌行事的人,则被称为银牌使者或银牌郎君。此银牌共七十二枚,平时由南院内司收藏管理,名义上也是代表天子,实际却是像萧奉先这样的官员就可以把持指派。

  天祚帝生性懒散,只关心臣属能不能完成他交待的事情,但对其办事过程与细节根本就不在意。于是,底下人很快就养成了借机大掺个人私欲、捞取好处的习惯。

  尤其像是专门去各道州县征集贡物的银牌郎君,由于可以随意提高放大朝廷里的需求,以便个人从中私吞差额,或者故意提升标准,在收取检查时各种挑剔、刁难,从而逼迫对方需要向他们进行各种行贿讨好。所以这个差事变得炙手可热,而为了得到这样的好差事,几乎每一个胜出的银牌郎君都不惜在前期进行了大量行贿投入,以致于他们一旦最终成行时,便就会更加地穷凶极恶地向地方及部落进行各种勒索。

  今天来到会宁城的这位,为了争得这次机会,竟连妻子娘家的牲畜与自己所有的财产都花尽了,不过最终的他相比那些竞争失败的人来说,还算是幸运者。

  “生女直部落联盟节度使完颜乌雅束,在此恭迎大辽国银牌郎君!”乌雅束虽贵为部落首领,但是对大辽使者表面上的尊敬礼仪却是一点儿也不敢忽视,不仅他带着部落所有重要的人员一同出城站立相迎,同时也早就命人将城门口的道路打扫一新。

  银牌郎君自从辽阳府往北,就没有看到过几座像样的城池,这次来到会宁城前,对于这里能出现这么一座坚固的城池略略有些意外。不过,他毕竟是从辽国上京而来,眼前的城池的城墙毕竟低矮,而且也谈不上有什么建筑工艺与美学,在他的眼里迅速就没有了价值。

  银牌郎君这次过来的目的是验收春捺钵摊派给完颜部的物资,同时,这也是他收回自己在南院竞争这一位置而花费投资的重要机会。

  “奉陛下旨意,前来检查春捺钵一应准备事宜,不敢有所耽搁。虚礼繁仪就不必了,直接带我去看东西吧!”

  “郎君一路劳累,实在令人敬佩,陛下春捺钵之事,乃是我完颜部臣民的头等大事。眼下皆已依照往年规矩,尽数准备完毕,请郎君移步城西仓库。”

  “往年规矩?哪里来的往年规矩?”银牌郎君两眼一瞪,终于给他找到了发作点,“我大辽皇帝雄才大略、锐意进取,天下尽是更新气象,怎么到了你们这等穷山恶水之间,就说起了往年规矩了?简直是混账至极!”

  完颜部众人突被斥责,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不过阿骨打却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是来找事的用意,他知道此时大哥乌雅束是出言顶撞不妥、低头认错也是不好,于是立即向前走了一步,并在乌雅束面前跪下道:“今年捺钵东西的准备是属下负责的,‘往年规矩’一说也是属下擅作主张自想的,实在是有辱朝廷本意,属下甘愿受罚!”

  阿骨打站出来承担了问题,乌雅束正好可假意训斥他两句,正好打断了银牌郎君继续由此发难的可能。不过对方也不急,示意直接去仓库,到了那里又不愁找不到借口的。

  果然,仓库打开,再送上了物品清单,银牌郎君大致看了两眼之后,便冷哼了两声道:“难怪会说‘往年规矩’,就只准备了这点东西吗?不知道今年陛下的行营规模扩大了吗?”

  乌雅束赶紧说:“我完颜部地处偏僻之地,的确有点消息闭塞,不如请郎君告之所缺多少,我等自当竭尽全力,补齐补足!”

  “好,节度使的这个态度也是好的。我这里有一份清单,出发去长春州还有两天的时间,你们最好就按照这上面的抓紧准备好,我也好去交差。”

  “是,我们一定准备齐全!”完颜乌雅束赶紧接过对方交来的清单,转身便让人安排对方的下榻休息,“郎君一路劳累,我们已经备下暖帐……”

  “暖不暖帐的不重要,暖床的姑娘多准备几个就好了……”银牌郎君淫邪地一笑。

  “都准备了,郎君请放心。”

  银牌郎君被带去休息,阿骨打与吴乞买等兄弟看了那张新清单后,简直都快气炸了——上面的要求,相比去年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甚至对于捕鹅所用的海冬青,却以往年曾有猎物逃脱为由,要求今年全部双份备用——其实不用想,这些增加出来的要求,最后往往都是进入了银牌郎君等人的贪婪口袋。

  “大哥,他们的胃口也是越来越大了!”

  完颜乌雅束也看了这张新清单,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就按这份新清单,赶紧去准备补齐。包括今年的这位郎君,还得再给他包上一份厚礼。”

  “可是,好几个部落去年秋天都欠收,而且石土门那里之前一战死伤太多,还需要补贴不少过去,现在能不能补足这份清单还不知道,哪里还能再备厚礼啊?”阿骨打有点着急。

  “我黑龙阁还有些节余,现在就把它们全部拿来。”吴乞买此时开口说道。

  “不行!”乌雅束连忙制止,“我们兄弟几个都成了家,就你还单身。黑龙阁的余钱之前说过,是留给你娶媳妇用的,不能用!”

  “嗐!有大哥这句话,我吴乞买还担心啥?不过只是今天应急而已。等之后部落里宽绰起来,大哥再还我呗!”吴乞买却不以为然地说道。

  “唉!这些辽狗,若就同他们面对面、刀对刀地对杀,我们何曾又怕过他们!只是他们有太多的兵马,太强的实力。我们现在连整个东北部的女真人还没能统一,拿什么去和他们对抗呢?”乌雅束无奈地表示,“包括曷懒甸南部,至今还未拿下。大辽这里的事情,我们只能先忍了!”

  两天后,银牌郎君来清点最后准备的东西,立刻拉下了脸:“不是多给了你们两天的时间,怎么还有好几项东西有缺?你们是不是没把朝廷的命令放在眼里?”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真不是这个意思。”吴乞买赔着笑,赶紧亲手递过去两只布袋。

  对方一接就觉得非常沉手,打开袋口一看,里面竟然是金灿灿的金砂,脸色这才有所好转,并示意吴乞买可以继续解释。

  “郎君真的要体谅我们一下,像这里缺的两只海冬青、还有三副驮货车架等等,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凑齐的。的确也是我们之前的经验不足,才没有准备好。所以这些缺项,我们只能厚着脸皮,期望郎君能够帮我们好好解释,尽力遮掩过去才好。”吴乞买恭敬地说道。

  他当然不会揭穿对方的本意其实就是在刻意刁难,临时提高征集物资的要求,更加上里面诸如海冬青等东西,几乎都是不可能临时增加的,其实就是逼着他们此时只能行贿——像现在揣在银牌郎君怀里的金砂,就是他这次过来的最主要目的。

  银牌郎君心满意足,再看了几眼完颜部还来的清单,上面极其认真地加注了哪些东西已经足量、哪些东西还缺等等,一笔一划的汉字写得是相当地工整——辽人虽然也创制了契丹文,但那东西实在太难写难认,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常用,而是尽量使用汉字。

  不过,真正认得汉字又能写得好的人,同样稀少。

  银牌郎君看了这些后,立即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些字都是你写的吗?”

  “小人是节度使四弟,名叫完颜吴乞买,学过一些汉字,写得不好,让郎君见笑。”

  银牌郎君一听便来了兴趣,笑道:“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关键你也挺机灵。这次押送物资去捺钵营,正好我这里缺一个熟悉这些东西、又能读能写的助手,你可愿随本郎君一行?若是事情办得好,必然会有赏!”

  此话正中吴乞买的下怀,他早就收到了秦刚会与萧奉先要去春捺钵营的消息。虽然他也可以跟着大哥乌雅束一起前往捺钵营觐见天祚帝。但是想要与秦刚见面并联系一些其他事情,必须还要寻找更好的机会。这次正好遇上银牌郎君前来索物,于是他便有意在其面前多办事多露面,又在清单上写字露了一手,果然便就如了意。

  “郎君给小人可以效劳以及开眼界的机会,小人求之不得!”

  所有物资从会宁城起运出城的那天,在隔得很远的地方,站着一群身着破烂,全靠一些废旧皮毛包裹着的女真人,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因为在那上面,不仅仅有他们及自己家人冒着生命危险从江河中采摘出来的东珠,从深林中与猛兽搏斗而取得的毛皮、虎骨与兽肉,还有珍贵的药材等等。这些东西,本来都可以运到辽阳等地,换取来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及可以保障生活的钱财。同时,车队还运走了一年中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一些存粮。从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可能都只能在积雪未消尽的大山里拼命发掘各种可以果腹的野菜松果等东西来裹腹。

  “放心!我完颜阿骨打在此发誓:今天被他们抢去的东西,来年我必将让他们加倍地奉还!”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站在他们身后,发出了响当当的誓言。

  长春州科尔沁草原以东,嫩江平原的西端,再加上北面的山脉,南边的丘陵,间杂的各条河流便在这里蜿蜒交汇,并形成了大大小小数百个湖泊,当地人一直称其为某某泡。

  这些水泡岸边的水草极其丰美,除了可以进行牛羊放牧之外,还可以在湖中捕捉品种繁多的鱼类。而且,周围的山林中,时时可见天鹅群集、处处可见獐狍之迹,更是吸引了各种虎豹野兽来此出没寻食,成为了可以进行渔猎活动的最佳场所。

  前面提过,大辽的四时捺钵制度,其核心并非在于渔猎活动,而是大辽皇帝面对实在广阔的疆域、臣民游牧散居的实际国情,而相应设计出来的一种巡游统治形式。

  四个捺钵营,便就是大辽皇帝的四个行宫,根据季节不同,分别前往这四个行宫,既有巡察施政的意味,更有向这些地方附近的部落与臣民宣誓主权的意味。而与此同时的游猎,不能仅仅看成是皇帝本人的游乐,更应该是一种彰显游牧民族本性的象征性仪式活动。甚至从它实际所发生的穷极勒索行为中,也能读出各种试探属地忠诚度的意味。

  萧奉先与秦刚先行来到了长春州,这里的捺钵营地都是现成的,尤其是规模庞大的宫卫营、官署营、中心营,所有的选址以及营帐基地都可以沿用往年的地基,只需要在上面搭起相应不等的帐篷就行。然后就是开始将从附近各地征集、采购包括调拨的物资陆续到位。最后,萧奉先还必须要对于春捺钵中的重要活动的所有流程进行精心细致的勘察与检查。

  比如例行最重要的活动春钩与捕鹅。

  春钩是指凿冰钩鱼,就是利用春季江河依旧冰封,冰下鱼儿缺氧,一旦能在冰面凿出窟窿,必会引来大量的鱼儿。

  大辽皇帝的春钩仪式历经多年的进行,渐渐变得极为隆重。

  萧奉先之前已经陪同天祚帝参加过好几次捺钵,但是这次却是他亲自来负责提前准备,自然是冒着东北这里的严寒,每一处都是亲自检查,毫不含糊。

  光是确定春钩的地方就找了三四处,首先自然要是冰面附近足够开阔,便于皇帝带上那么多的随从进行围观;然后这里周围也要有合适的地方安排休息的临时营地;接下来,对于冰面上下的情况都要进行细致的检查准备。从附近找来的渔民,会根据经验,沿着冰面预先间隔着开凿出四个冰眼,只有中间的那个会凿透,用于下钩钩鱼,而另外的三个冰眼只凿一半,能够观察到冰下鱼情即可。

  “出水窟窿在辰时三刻凿透,并放下食饵,陛下巳时到达,正好下钩,这样就能确保陛下可以顺利地钓上来第一条鱼,这便就是我们的头鱼!头鱼上钩,一年皆顺啊!”

  听着萧奉先讲着这里的一切安排与部署的讲究,秦刚不由地突然想起一个好笑的事情,忍不住说道:“南方曾有过一个故事,说某王喜钓鲤,但不喜等待时间超过一刻。下人为迎其好,着善潜者,于水下执鲤,穿其钩于鲤嘴,再拉动鱼绳。以确保王一拉线必得锦鲤!”

  秦刚的这个故事原本是想讽刺一番,但是没想到萧奉先先是一愣,便立即叫过随行的渔人问道:“此处水底的鱼儿可容易捕?”

  对方是当地人,并没听懂秦刚之前与他说的话,只是很老实地回答:“冰下鱼儿被封了一冬,一旦冰面有窟窿,转眼就至,极易上钩!”

  萧奉先听完后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毕竟这严冬之季,找个能潜水的人也不容易!”

  秦刚这才发现他原本开的玩笑话,没想到在这个小民之命皆蝼蚁的地方,险些便成了某个渔民的催命符,这才赶紧道:“萧兄心思细密,此番准备事无巨细,实在是令某佩服啊!”

  萧奉先哈哈笑道,低声对秦刚说道:“凡陛下之事,再小也是大事也!”

  皇帝捕到头鱼之后,便会接受文武百官庆贺,再回天子大帐摆上头鱼宴,招待百官以及附近前来觐见的各类使者。

  萧奉先再要检查的捕鹅仪式,须得选择天鹅群居的树林,事先查好其巢穴,再小心包围。并于林外树起足够高的高台。届时天祚帝会带着妃嫔登上观望。

  猎手便开始出动并惊起天鹅腾空,皇帝立即亲手释放身边的精悍海东青,飞入空中截杀天鹅,抓回来的第一只便为头鹅。

  此后同样也会有头鹅宴,大宴群臣,互致贺语,纵酒高歌。

  说白了,这些仪式,其实与汉民族在春天时的皇帝亲耕、皇后亲蚕的用意相似,无非就是一个表达重视渔猎,一个表达重新耕织,都是各自的国策国本而已。

  秦刚与萧奉先在检查春钩时,听说秦虎等人在来路上遇上了从完颜部运送物资回来的银牌郎君,正好是一同来到捺钵营地。

  银牌郎君在完颜部征物十分顺利,而且自己也赚足了油水,一见到萧枢密使,赶紧上前为自己圆满完成任务而认真地报告。

  秦刚却在其身后意外地看到了随同而来的完颜吴乞买,对方也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若有机会便想会见,秦刚便以颏首回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