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潜鳞-《明末隐龙》

  重庆府的热闹与喧嚣,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在庆功宴后的第二日迅速冷却、沉淀。鹰嘴崖大捷的余威仍在街头巷尾被津津乐道,但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肃杀之气,已悄然弥漫开来,尤其是在新军大营和城西的涂山工坊。

  大营辕门,岗哨增加了一倍。站岗的士兵挺立如标枪,崭新的燧发枪斜挎在肩,枪管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上来往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盘查变得异常严格,口令一日三换,连运送柴草、清掏马粪的杂役都要被反复盘问、搜身。营内,巡逻队的脚步声密集了许多,三人一组,交叉行进,靴子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腰间悬挂的强弩箭袋和燧发枪弹药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涂山工坊外,原本相对松懈的警戒线骤然收紧。高大的青砖围墙下,增设了数处临时搭建的木质哨塔,塔上值守的工坊护卫手持劲弩,目光如炬地俯瞰着围墙外的旷野和通往工坊的几条土路。进出工坊的工匠和杂役,无论生熟面孔,都必须出示特制的、加盖了工坊和老张头私印的竹制腰牌,并接受守卫的仔细核对与搜检。往日里工坊门口聚集闲聊、等待上工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而高效的进出秩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感。

  工坊深处,那座日夜轰鸣的熔炉区旁,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内。

  院门紧闭,窗户也被厚厚的粗布帘遮挡,隔绝了外面熔炉的喧嚣和大部分光线。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墙角摇曳,勉强照亮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重庆府及周边详细舆图的木桌。空气中弥漫着墨汁、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柳如烟立在桌首,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姿。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冰雕玉琢,只有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清冷而锐利的光芒,缓缓扫过桌边肃立的十名男子。

  这十人,便是从新军数千将士中遴选而出的“夜枭”。

  他们年龄不一,但无一例外,眼神都如同淬火的精钢,沉静、内敛,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锐利锋芒。身上穿着普通士兵的号衣,但浆洗得异常干净,动作间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呼吸悠长而平稳。有的身材精悍如猎豹,指关节粗大,显然是近身格斗的好手;有的身形瘦削,眼神却如同鹰隼般专注,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时,带着一种本能的、对地形地物的敏锐洞察;还有几个,手指上带着长期扣动扳机留下的薄茧,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他们是赵猛亲自从各营火铳手中挑出的神枪手,也是精通山地潜行追踪的斥候,更是心志坚韧如铁、能在最恶劣环境下保持绝对冷静的死士。

  “诸位,”柳如烟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泉滴落寒潭,“自此刻起,尔等脱离原属序列,代号‘夜枭’。任务只有一个:猎杀‘黑水’。”

  “黑水”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十双沉静的眼眸中激起一丝微澜,但瞬间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无人惊惧,无人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强敌的凛然。

  柳如烟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一个用朱砂笔圈出的位置——那是涂山工坊西北方约五里处,一片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山丘地带。

  “此处,代号‘潜鳞坳’。山势复杂,沟壑纵横,林木繁茂,视野受限,易藏难攻,是‘黑水’最可能选择的渗透路径和潜伏据点。”她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几条曲折的虚线,“甲组四人,由‘枭一’带领,今夜子时前,潜入坳口东侧这片密林。”她指向一片标注着高大乔木的区域,“建立一号暗哨点,重点监控坳口及通往工坊的这条樵夫小径。配备强弩、燧发短铳各一,信号响箭三支。隐匿为上,非必要,不得暴露。”

  一个身形精悍、眼神如刀的汉子无声地点了点头。他是枭一。

  指尖移动,落在一处怪石嶙峋、视野相对开阔的山脊线上。

  “乙组三人,‘枭二’负责。占据坳中段这处制高点‘鹰喙岩’。”柳如烟的声音毫无起伏,“建立二号瞭望哨。配备单筒千里镜一架,燧发长铳两杆,强弩一具。任务:监控坳内大部区域,尤其是甲组视野盲区,以及坳后可能存在的第二条渗透路径。发现可疑,以镜光反射为号,间隔三短一长,通知甲组及丙组。”

  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微微颔首,他是枭二。

  最后,她的手指点在舆图上“潜鳞坳”最深处,靠近后山断崖的一处狭窄谷地入口。

  “丙组三人,‘枭三’统领。扼守此处‘断喉峡’。”柳如烟的目光扫过一个面容冷硬、沉默如石的中年汉子,“此乃进出坳地最隐秘、也最险要之咽喉。配备燧发枪三杆,火药罐两枚,绊发响铃索三套。任务:封锁此路,若有猎物试图由此潜入或遁逃,格杀勿论!必要时,可引爆火药封路!”

  枭三面无表情,只是放在桌沿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枭十,”柳如烟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个年纪最轻、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的青年,但眼神却异常沉稳,“你为机动,随我行动。携带信号响箭、火折、以及……特制毒囊三枚。”她的话语顿了顿,补充道,“你的任务,是确保各点联络畅通,以及……在必要时,执行特殊清除。”

  枭十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垂手应道:“是。”

  “记住,”柳如烟的目光再次扫过所有人,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黑水’非寻常匪类。其行踪诡秘,手段狠辣,尤擅暗器、用毒与匿踪潜杀。遭遇时,勿存丝毫侥幸,勿听任何言语,勿近其身!格杀,是唯一准则!以燧发枪火力覆盖为先,强弩补射,确保目标彻底失去威胁。若力有不逮,立刻释放响箭求援,并引爆火药罐制造混乱,掩护撤离。”

  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任务期间,断绝一切与外界联系。食物饮水,自备三日份。隐匿如石,动则如雷霆。猎杀开始,直至‘黑水’尽墨,或……我等死绝。”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十双眼睛,如同十块投入熔炉的寒铁,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各自准备,一刻钟后,分头出发。”柳如烟最后下令。

  十人如同接到指令的精密机括,无声抱拳,旋即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屋内各个角落,开始检查装备、整理行囊,动作迅捷而有序,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柳如烟走到窗边,轻轻掀开厚重布帘的一角。外面,工坊的喧嚣被厚厚的墙壁隔绝,只剩下隐约的轰鸣。她望向西北方那片在秋日晴空下显得格外苍郁的山峦轮廓——潜鳞坳。那里,即将成为一张无声的、致命的罗网。

  就在“夜枭”小队悄然离开涂山工坊,如同水滴汇入山林,消失于无形之际。重庆府城西,靠近码头的一片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棚户区深处。

  一间低矮、散发着霉味和劣质酒气的小酒肆里,光线昏暗,人声嘈杂。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坐着些码头苦力、落魄行商和眼神闪烁的闲汉。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短褂、头戴破旧斗笠的身影。

  他低着头,慢慢地啜饮着碗里浑浊的劣酒,斗笠的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这具躯体,使其不泄露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气息。他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石头,毫不起眼,与周围喧嚣油腻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人,正是“黑水”此次行动派出的顶尖杀手之一,代号“血鹞”。

  他碗中的劣酒几乎没怎么减少。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耳朵捕捉到的、周围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市井闲谈之中。那些声音如同浑浊的溪流,被他敏锐地筛选、过滤、提炼。

  “……嘿,听说了吗?新军大营那边,跟铁桶似的!进出查得那个严哟,连只苍蝇飞进去都得报备祖宗三代!”

  “可不是!昨儿个我表舅去送菜,差点没给盘问晕过去!连箩筐底都翻了个遍!”

  “涂山工坊更邪乎!墙头上都站满了带弩的!啧啧,这是防谁呢?刚打了大胜仗,至于吗?”

  “嗨,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工坊里活多,工钱翻倍了!我隔壁老王头家的二小子,刚托人塞了银子进去当学徒,说是赶朝廷的大订单呢……”

  “翻倍?真的假的?那可比在码头扛包强多了!赶明儿我也去试试?”

  “得了吧你!现在进去?查得比衙门抓逃犯还严!没熟人引荐,连门都摸不着!”

  “唉,这世道……对了,老吴头,你前几天说的那个……城隍庙后面那家暗门子,还开着吗?价钱……”

  血鹞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那些关于戒备森严、工钱翻倍、核查严密的零碎信息,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在他冷静如冰的大脑中迅速组合、拼接。目标(林宇)的警惕性极高,反应迅速,后方已然稳固。强攻大营或工坊,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透过斗笠的缝隙,扫过酒肆门口那条污水横流、挤满了各色人等的小巷。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巷口一个蜷缩在墙根下的身影上。那是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得看不出年纪的流浪儿,正抱着一个破碗,眼巴巴地望着酒肆门口。他的目光看似茫然呆滞,但血鹞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直觉,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当酒肆里一个身材壮硕、穿着码头号衣的汉子起身结账,走向门口时,那流浪儿的视线,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在那汉子腰间鼓囊囊的褡裢上停留了一瞬。

  极其短暂,如同错觉。

  血鹞握着酒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是巧合?还是……眼线?重庆府的水,果然比他预想的还要深。目标的反制,已然布下。

  他不再停留,将几枚油腻的铜钱丢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然后,他像其他喝完了劣酒、准备离开的苦力一样,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这间嘈杂污浊的小酒肆,融入了棚户区迷宫般狭窄、散发着各种复杂气味的巷道之中。

  他的步伐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疲惫的拖沓,但每一步落下都轻如狸猫,巧妙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坑和杂物,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斗笠的阴影下,那双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地扫描着周围的环境:岔路、矮墙、晾晒的破布、堆积的杂物、偶尔出现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他构建逃生和潜行路线图的要素。

  七拐八绕,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可疑的尾巴后,血鹞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一条更加僻静、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瓦罐的死胡同。他背靠着冰冷的、长满青苔的砖墙,身体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缓缓抬起左手,手腕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护腕般的黑色皮质装置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指甲在装置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上,以一种特定的、复杂的节奏,轻轻叩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声音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混杂在棚户区远处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和孩童哭闹声中,几不可闻。但这套由长短不一的敲击组成的密码,却承载着至关重要的信息,正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渠道,传递出去:

  “抵渝。戒备森严,远超预期。目标警觉,后方稳固。强攻无望。发现疑似眼线,水浑。启用‘瘸狼’,按第三预案,潜鳞坳汇合。‘血鹞’。”

  敲击停止。血鹞放下手,黑色的皮质护腕重新被衣袖遮盖。他如同一块真正的石头,在死胡同的阴影里又静默了数十息,确认没有任何异动后,才如同融入墙壁的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死胡同,再次汇入棚户区复杂的人流,朝着西北方向,那片苍郁的山峦潜行而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金般泼洒在涂山工坊高耸的烟囱和青灰色的围墙上,将冰冷的砖石也染上了一层暖色。工坊内部的喧嚣并未停歇,熔炉的轰鸣、铁锤的敲打、齿轮的咬合,汇聚成一股充满力量的工业脉搏。围墙之上,岗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逐渐被暮色笼罩的旷野。

  工坊主事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老张头坐在宽大的楠木书案后,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黄澄澄的燧发枪机括零件。他花白的头发似乎更白了些,脸上的皱纹在灯下显得格外深刻。对面,坐着蜀江商行的大掌柜,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面容精明的中年人,此刻也是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清单。

  “老张哥,”大掌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手指点了点清单,“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拨了!先是府衙税课司的刘书办,打着‘例行核查’的幌子,带着两个生面孔,在账房足足盘桓了两个时辰!问得那叫一个刁钻!连三年前一笔陈年旧账的零头都要翻出来对!接着是工坊外面,莫名其妙聚拢了二十几个闲汉,嚷嚷着什么‘工坊占了他们祖坟的地’、‘噪音扰得家里老人不得安生’,非要讨说法!刚被护卫驱散没多久,城西米行的孙老板又派人递话过来,说我们上个月订的那批精米……涨价了!还涨了三成!理由竟然是漕运不畅!”

  老张头将手中的机括零件重重按在桌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忧虑。“哼!什么漕运不畅!陈茂那老狗,爪子伸得够长的!这是要断我们的粮,搅乱人心,从根子上掐死我们!”他抬头看向大掌柜,“商行那边呢?宴请税吏的事……”

  “按柳姑娘传来的大人吩咐办了。”大掌柜连忙道,“中午在‘醉仙楼’摆的席面,好酒好菜伺候着,账册副本也‘恭恭敬敬’递上去了。那税课司的王司吏,开始还板着脸,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话里话外,暗示有人要整咱们,让我们‘识相点’,该‘打点’的要‘打点’到位……”

  “打点?”老张头冷笑一声,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喂不饱的豺狼!给了骨头,他还想要肉!大人料得准,他们这是明着查,暗着讹,找不到茬,就要硬造!”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工钱翻倍的消息放出去了?”

  “放出去了!”大掌柜点头,“工匠们反应很热烈,原本几个被外面煽风点火说得有点动摇的,一听工钱翻倍,立马老实了,干活比谁都卖力!就是……这工钱翻倍,加上新到的矿石、木炭都在涨价,还有那批等着交付的燧发枪管……商行的现银,流水一样往外淌啊老张哥!库底……快见光了!”他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

  老张头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压力巨大?剿匪消耗,工坊扩建,新军装备,再加上陈茂这釜底抽薪的阴招……蜀江商行这头原本健硕的“金牛”,此刻正被数只贪婪的手同时撕扯、放血。

  “银子的事……”老张头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来想办法。库房里还有一批压箱底的精铁构件,是早年给……给京城一位贵人预备的,一直没动用。你想法子,尽快秘密出手,价格……压低些也无妨!先解燃眉之急!工坊不能停!新军的装备,更不能耽搁!”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是准备在关键时刻换取更大利益的底牌,如今却不得不拿出来应急了。

  大掌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老张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连夜去办。”

  “去吧。”老张头疲惫地挥挥手,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工坊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巨大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滚滚白烟,融入深沉的夜空。这看似依旧在轰鸣运转的庞大机器,内部却已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陈茂的毒牙,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噬咬过来。

  他拿起桌上那枚冰冷的燧发枪机括零件,粗糙的拇指缓缓摩挲着上面精密的齿纹。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静下来。大人派柳姑娘组建“夜枭”,就是为了应对这暗处的毒牙吧?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这川渝的天,何时才能真正亮堂起来?

  夜色,终于彻底吞噬了重庆府。

  城西棚户区边缘,靠近一片废弃砖窑的荒地上。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几棵枯死的老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在黯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棵枯树下。正是血鹞。他依旧戴着那顶破旧斗笠,灰布短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这片荒地的一部分,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踩过枯叶的“窸窣”声,从废弃砖窑坍塌的豁口方向传来。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拖沓感。

  血鹞斗笠下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却已悄然扣住了袖中一柄淬着幽蓝寒芒的菱形飞镖。

  那“窸窣”声越来越近。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一瘸一拐地从砖窑的阴影里挪了出来。那人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烂棉袄,头发花白蓬乱,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皱纹,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走起路来异常吃力,正是重庆府地下世界有名的消息贩子兼偷儿,绰号“瘸狼”。

  瘸狼走到距离血鹞约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咳……咳咳……”瘸狼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难听,“这鬼地方……风真大……冻死老骨头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用那根破木棍,在身前的地面上,看似随意地划拉着。

  月光下,他划出的,赫然是一个极其怪异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圆圈,里面套着三道长短不一的斜杠。

  血鹞的左手悄然松开,飞镖滑回袖中暗袋。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用同样嘶哑低沉、刻意改变了声线的嗓音,如同夜枭低鸣般吐出两个字:“东西。”

  瘸狼停下划拉的动作,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这才从他那件破烂棉袄的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小包,朝着血鹞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他又用那根破木棍,将小包往前推了半尺。

  “城西……‘福来’棺材铺后院……第三口柏木棺材……底下……有夹层……”瘸狼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里面……有您要的……‘货’……还有……刚弄到的……工坊……最新的……哨位图……和……换岗时辰……”

  血鹞斗笠下的眼神微微一凝。哨位图和换岗时辰?这瘸狼,倒真有点门道。

  瘸狼说完,不再停留,拄着木棍,拖着那条瘸腿,又“窸窸窣窣”地、一瘸一拐地挪回了砖窑的阴影里,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血鹞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凝固的石雕。直到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异样气息,他才如同鬼魅般飘到那油纸小包前,俯身拾起。入手微沉。他没有打开查看,只是将其迅速塞入怀中贴身藏好。

  他抬起头,斗笠下冰冷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沉沉夜色,精准地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涂山工坊的方向,更是舆图上那个被标注为“潜鳞坳”的死亡之地。

  夜枭……柳如烟……

  血鹞的嘴角,在斗笠的阴影下,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荒地,向着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浸染的山坳,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