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锋芒-《明末隐龙》

  暴雨依旧在潜鳞坳的千沟万壑间疯狂肆虐,永无止境的“哗啦”声充斥天地。狂风卷着冰冷刺骨的雨鞭,抽打着嶙峋怪石和湿滑泥浆,将断喉峡狭窄的入口渲染得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

  “呼哧…呼哧…”

  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清晰可闻。“血鹞”背靠着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向内凹陷的巨岩,整个身体蜷缩在岩石与山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里,试图汲取最后一丝遮蔽和温暖。他左肋下被燧发枪铅弹撕裂的伤口,此刻正随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而剧烈抽痛,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暗红色的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从那被撕开的衣襟破口处涌出,将他身下的泥浆染成一片深褐。腰腹间被枭一弩箭带出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着,失血带来的冰冷麻木感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

  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的脸上,雨水混合着冷汗不断流淌,斗笠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平日里冰冷如毒蛇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和难以掩饰的虚弱。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作为“黑水”顶尖的“鹞影”,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被燧发枪重创!被一群他视为蝼蚁的新军士兵像撵兔子一样追入绝地!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刚才在亡命奔逃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断喉峡入口处那些被雨水冲刷后若隐若现的、极其隐蔽的绊发索!以及索后那几处被巧妙伪装的、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泥土痕迹!

  陷阱!这是早已为他掘好的坟墓!

  “枭三……好狠的算计!”“血鹞”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低语,声音因痛苦和恨意而扭曲。他尝试着移动身体,想寻找一条可能的生路,但左肋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发力都如同在刀山上翻滚。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失血、寒冷和剧痛,正在迅速剥夺他最后的体力。

  风雨声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沉稳而充满杀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踏在泥泞上的“噗嗤”声,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杂种!滚出来!”枭一那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穿透雨幕,在狭窄的峡口回荡,“爷爷看到你了!断喉峡是条死路!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血鹞”眼中凶光一闪,布满血丝的眼球急速转动。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剧痛,右手悄然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如同鸡蛋大小、表面布满细密凸起的乌黑铁球——这是他最后的底牌,“黑水”秘制的“雷火毒蒺藜”!一旦引爆,方圆三丈之内,剧毒钢针混合着烈性火药,无差别覆盖!足以拉几个垫背的!

  他如同濒死的毒蛇,盘踞在岩石缝隙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将最后的力量和杀意凝聚在扣住铁球的指尖,等待着追兵踏入绝杀范围的瞬间!即便是死,他也要让这些该死的“夜枭”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脚步声在峡口外停下。似乎是在确认位置,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雨的咆哮。

  突然!

  “轰——!!!”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寻常燧发枪响的爆炸轰鸣,如同天崩地裂,在“血鹞”藏身巨岩上方不足十丈的山崖处猛然炸响!整片山崖都在剧烈震颤!无数碎石、泥土、断木混合着硝烟和火光,如同山洪暴发般倾泻而下!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碎石雨,狠狠砸向峡口!

  是枭三预设的火药罐!被引爆了!

  “血鹞”藏身的巨岩首当其冲!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如同炮弹般砸在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整个岩石都在剧烈晃动!他藏身的狭窄缝隙瞬间被崩落的碎石和泥浆填满了一大半!灼热的气浪和呛人的硝烟扑面而来!

  “啊——!”“血鹞”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狠狠砸在他护住头部的左臂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剧痛和冲击让他眼前一黑,紧握“雷火毒蒺藜”的右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就在这山崩地裂、心神剧震的刹那!

  一道青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闪电,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从爆炸烟尘和倾泻而下的泥石流侧面,一个极其刁钻、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切入峡口!直扑“血鹞”藏身的岩石缝隙!

  是柳如烟!

  她脸色苍白如雪,双肩包裹着渗血的绷带,左臂无力地垂着,每一步踏出都牵动着剧痛,身形甚至有些踉跄。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万年玄冰,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杀意!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却无法熄灭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

  九转还魂丹的药力在疯狂燃烧,强行压榨着她残存的生命力,对抗着肆虐的神经毒素!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是枭二用千里镜精准定位,枭三用预设火药制造混乱,为她创造出的唯一近身搏杀的机会!代价可能是她的命!但她别无选择!

  “死——!”

  柳如烟发出一声沙哑而凄厉的清叱!身体在扑入缝隙的瞬间,右手中的柳叶弯刀化作一道凝聚了她毕生修为和所有恨意的青色厉芒!不再是精妙的招式,不再追求角度!只有最原始、最直接、最暴烈的——直刺!

  刀锋的目标,正是“血鹞”因爆炸冲击和手臂剧痛而短暂暴露的、毫无防护的咽喉!

  快!快到了极致!凝聚了所有力量、意志和仇恨的一刀!如同流星经天,白虹贯日!在“血鹞”惊骇欲绝、试图重新抓住滚落在地的“雷火毒蒺藜”的瞬间,冰冷的刀锋,已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刺入了他的咽喉!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切断喉管、贯穿颈椎的沉闷声响,在爆炸的余音和风雨的咆哮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惊心动魄!

  “嗬…嗬…嗬…”“血鹞”的动作瞬间凝固。他圆瞪的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生命飞速流逝的茫然。他想低头看看那刺穿自己喉咙的刀锋,想抓住那个如同索命修罗般的女人,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咽喉处喷涌而出的温热液体迅速消散。

  柳如烟的身体也因为这一刀的全力爆发和毒素的侵蚀,重重撞在“血鹞”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粘稠、满是碎石和泥浆的缝隙里。她压在“血鹞”身上,右手依旧死死握着贯穿对方咽喉的刀柄,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鹞”温热的鲜血,淋了她满头满脸。

  “血鹞”的身体在身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柳如烟,最终,瞳孔中的光芒彻底涣散、凝固,只剩下死鱼般的灰白。

  “黑水”鹞影,授首!

  柳如烟看着身下彻底失去生机的尸体,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和眩晕如同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九转还魂丹的药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双肩的剧痛和毒素的麻痹感排山倒海般反噬!她眼前一黑,握着刀柄的手无力地松开,身体软软地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失去了知觉。

  “柳姑娘——!”

  “头儿!这边!”

  枭一、枭三、枭十的身影冲破爆炸的烟尘和纷落的碎石,如同猛虎般扑到近前。看着倒在血泊泥泞中的柳如烟和咽喉被贯穿、死状狰狞的“血鹞”,枭一发出一声怒吼,枭三沉默地迅速检查柳如烟的伤势,枭十则立刻警惕地持枪警戒四周。

  风雨,依旧在断喉峡内凄厉地呼啸,冲刷着岩石上的血迹和杀戮的痕迹。枭二的身影也从高处的鹰喙岩飞速掠下,手中紧握着单筒千里镜。

  新军大营,辎重营区。

  暴雨的冲刷,非但没有洗去这片区域的死亡气息,反而将浓烈的血腥、呕吐物的酸腐、排泄物的恶臭以及那种甜腻的金属锈蚀怪味,混合成一种更加令人窒息、更加深入骨髓的恐怖味道。浑浊的泥水在地面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

  临时救治区已经在一片相对高燥的空地上紧急搭建起来。十几口巨大的行军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锅里的水被烧得滚沸,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雨水中升腾,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锅旁,堆积如山的药材被雨水浸泡着,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重庆府城内几乎所有被强行征召来的医官和药铺掌柜,此刻都如同落汤鸡般,在执法队士兵雪亮腰刀的“护送”下,脸色惨白、手脚哆嗦地在泥水中忙碌着。他们或蹲在担架旁,用颤抖的手给中毒士兵灌下味道刺鼻、不知是否有效的解毒汤药;或用银针刺穴,试图延缓毒素蔓延;或指挥着士兵将大桶大桶煎熬好的药汤抬到一个个简陋的草席担架旁。

  担架上,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新军士兵,此刻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软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口鼻中不断溢出混合着血丝的白沫,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色,眼神涣散,瞳孔放大,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快!按住他!药!再灌一碗!”

  “不行了……脉象越来越弱……”

  “放血!快放血!十宣穴!快!”

  “没用了……毒入心脉了……”

  “救……救我……娘……”

  绝望的呼喊、痛苦的**、医官无奈的叹息、士兵压抑的啜泣……交织成一片比外面的暴雨更加令人心碎的交响。

  林宇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边缘,玄色披风的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垂着。他没有打伞,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颌不断流淌,浸湿了衣领。他如同雕塑般矗立着,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人间炼狱。

  每一张扭曲痛苦的脸庞,每一声濒死的**,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在校场上,因为燧发枪走火而吓得面无人色、又被他亲手扶起的新兵王二蛋,此刻他正蜷缩在担架上,身体剧烈抽搐,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他看到了那个脸上有疤、在鹰嘴崖前第一个举起燧发枪高喊“愿为大人效死”的老兵,此刻他强壮的胸膛起伏微弱,青黑色的脸上布满了痛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身下的草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抓着最后一丝生机。

  他还看到了许多年轻而陌生的面孔,他们本该握着燧发枪,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此刻,却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娃娃,在冰冷的泥水中,一点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意,混合着深沉的悲怆和无可言喻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林宇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之痛的万分之一。

  “大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医官,踉跄着走到林宇面前,脸上混杂着雨水、汗水和深深的疲惫与绝望,声音嘶哑,“蛇枯藤混断肠草……本就霸道无比……这毒……这毒里似乎……似乎还掺杂了其他更阴狠的玩意儿……发作太快……入血即走……老朽……老朽尽力了……能救回来的……恐怕……恐怕……”

  老医官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沉痛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回天乏术。

  林宇沉默着。他没有看老医官,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身上。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在暴雨中依旧在煎熬药汤的大锅,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

  “继续熬。药不能停。能救一个,是一个。”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甸甸的血气。

  “是……是……”老医官看着林宇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滔天怒海却又冰封万里的眼眸,心头一颤,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继续投入到那近乎徒劳的救治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破泥泞而来。赵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雨棚下,他浑身湿透,玄色战袍上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迹,脸上那道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大步走到林宇面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压抑的悲痛而嘶哑:

  “大人!王老六那狗杂种,熬不住刑,全招了!”

  林宇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赵猛脸上。

  赵猛深吸一口气,强压着胸中的滔天怒火,语速极快地说道:“是陈茂那老狗的心腹!一个叫‘疤脸刘’的家伙!成都府口音,左脸有一道从眼角划到下巴的刀疤!就是他给了王老六五十两银子和毒药!接头地点就在城西土地庙后面!时间就在三天前的子时!王老六还交代,‘疤脸刘’威胁他,若敢泄露,就杀他全家!”

  “疤脸刘……”林宇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瞬间降低了几度。他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如同冰河乍裂。“人呢?”

  “末将已派一队精锐,由老刑名带路,冒雨秘密包围了土地庙!只等那‘疤脸刘’出现,定叫他有来无回!”赵猛眼中杀机爆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还有工坊那边!暴民已经溃散,死士被弟兄们用燧发枪点名,宰了七八个!熔炉区保住了!老张头受了点伤,但性命无碍!就是他那个叫柱子的徒弟……伤得很重,怕是要落下残疾……”

  听到工坊保住、老张头无恙,林宇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听到柱子的伤势,他眼中寒芒更盛。他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大人!”赵猛看着雨棚外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看着林宇挺拔却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猛地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声音带着哽咽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末将请命!给我三百……不!两百铁骑!末将现在就带人星夜奔袭成都府!宰了陈茂那老狗!用他的狗头,祭奠枉死的兄弟!否则……否则末将……死不瞑目啊大人!”

  赵猛的嘶吼,如同受伤猛兽的悲鸣,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雨棚下回荡。周围的执法队士兵、忙碌的医官,甚至那些痛苦**的中毒士兵,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跪在泥水中的魁梧身影。

  林宇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回答赵猛,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担架区。一个年轻的士兵似乎听到了赵猛的嘶吼,涣散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光芒,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无力的“嗬嗬”,手臂颓然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林宇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个刚刚失去生命的年轻士兵,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看到了吗?这就是陈茂想要的。他要我们乱,要我们怒,要我们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去成都府找他拼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跪在地上的赵猛,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

  “然后呢?擅杀封疆大吏,形同谋反!朝廷的大军顷刻即至!蜀江商行会被抄没!涂山工坊会被捣毁!这数千新军将士,会被打成叛逆,被各地官兵围剿追杀!那些刚刚被我们从鹰嘴崖救出来的百姓,会重新坠入火坑!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将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林宇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赵猛的心头,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赵猛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的清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是啊,杀一个陈茂容易,可杀了他之后呢?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血债,必须血偿。”林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森然,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但不是现在。不是用兄弟们的血,去换他一条狗命。”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死亡之地,目光投向西南方——成都府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黑暗。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下摆的金线云纹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流动的暗金火焰。

  “传令!”

  林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瞬间压下了风雨和悲泣:

  “第一,所有中毒阵亡将士,登记造册,抚恤加倍,由商行一体承担,其父母妻儿,商行奉养终身!遗骸……以烈酒净身,白布裹殓,暂厝于大营后山英烈祠!待他日,川渝靖平,以贼酋之血,祭奠英灵!”

  “第二,工坊受损,即刻由大掌柜统筹修复!阵亡护卫及重伤工匠,抚恤同新军!所需银钱物料,不计代价!”

  “第三,”林宇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令按察使衙门、布政使衙门及巡按御史行辕内的‘暗桩’,即刻行动!将陈茂挪用盐茶税银、勾结‘黑水’杀手、构陷刺杀朝廷命官、并指使心腹‘疤脸刘’潜入重庆府军营投毒、煽动民变、炸毁工坊之所有确凿证据——包括王老六之供词、毒药样本、以及……‘疤脸刘’被擒后的口供——匿名投递!证据务求铁证如山,条理清晰,直指陈茂!要快!要在他反应过来、销毁罪证之前,将这些毒疮,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四!”林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令赵猛!即刻点齐五百精锐!燧发枪兵三百,刀盾手两百!配齐虎蹲炮三门!全副武装,即刻开拔!目标——成都府城外,三十里驿!”

  赵猛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成都府?!大人终于要动手了?!

  “记住!”林宇的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赵猛,“兵驻驿外!列阵示威!炮口……对准成都府城!无本帅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入城!一枪一弹,不得击发!本帅要的,是让陈茂那老狗,看着他成都府的城墙,寝食难安!让他知道,他项上那颗狗头,本帅随时可取!更要让朝廷、让川渝所有官员看着,他陈茂,已是瓮中之鳖,丧家之犬!”

  兵临城下!引而不发!悬顶之剑!

  赵猛瞬间明白了林宇的深意!这是比直接攻城更狠、更毒的诛心之策!是悬在陈茂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是逼他狗急跳墙、自乱阵脚的阳谋!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复仇渴望和对林宇无比信服的战意,瞬间冲散了赵猛心中的悲愤!他猛地从泥水中站起,抱拳嘶吼,声震雨幕:

  “末将领命!定让那老狗,日夜胆寒!坐立难安!”

  “另外,”林宇的声音低沉下来,目光投向暴雨笼罩下的潜鳞坳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传讯‘夜枭’:任务变更。‘血鹞’若死,取其首级。若擒……留活口!本帅要亲自问问,‘黑水’的老巢……究竟在何处!”

  冰冷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在暴雨如注的军营上空,悄然汇聚。

  成都府,巡抚衙门后院。

  听雨轩内,温暖如春,银霜炭在鎏金兽首铜炉中无声燃烧,散发出干燥的松木香气,将窗外狂暴的雨声和寒意隔绝在外。精致的琉璃宫灯投下柔和的光芒,映照着矮几上精美的点心和温着的陈年花雕。

  陈茂裹着华贵的暗紫色团花锦袍,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湘妃榻上,手中捧着的暖手珐琅彩小手炉散发着舒适的温热。然而,这份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亢奋的潮红,松弛的眼袋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深深的焦虑。周师爷垂手侍立一旁,脸上那刻板的谦卑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轩门。通判王弼则坐立不安,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手指神经质地搓动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还没消息吗?”陈茂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轩内暖炉烘烤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端起一杯温热的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冰水一样浇不灭心头的焦灼。距离他收到重庆府“瘸狼”传回的、确认“货”已送达的断续信号,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按计划,此刻重庆府新军大营应该早已大乱!涂山工坊也该陷入火海!林宇就算不死也该焦头烂额!可为何……为何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暴雨阻隔?还是……出了岔子?

  窗外,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抽打着琉璃窗棂,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那声音,在陈茂此刻听来,如同千军万马的脚步声,又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不断撩拨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仿佛又看到了枕边那几颗冰冷人头空洞的眼神,看到了林宇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眸子。

  “大人息怒,”周师爷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暴雨如注,道路泥泞,信鸽难飞,快马亦受阻……想必消息传递有所延误。‘黑水’手段通天,又有‘鹞影’亲自出手,断无失手之理。大人只需静候佳音便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但心底那丝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如同窗外不断蔓延的黑暗。

  “静候?本官如何静得下来!”陈茂猛地坐直身体,锦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明黄色的绸缎里衣,眼神灼灼地盯着周师爷和王弼,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林宇那厮诡计多端!万一……万一被他识破……”他不敢想下去。那无声无息送到枕边的人头,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如同无形的枷锁,日夜拷打着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而那张网的编织者,正躲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徒劳的挣扎。

  “大人多虑了!”王弼赶紧凑上前,胖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那‘断魂汤’无色无味,混入粗盐,神鬼难察!工坊暴乱更是里应外合!双管齐下,神仙也难救!此刻那林宇小儿,怕是自身难保,正哭爹喊娘呢!说不定……说不定‘鹞影’已经得手,正在回来的路上……”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擂鼓般骤然响起,瞬间撕裂了轩内故作镇定的假象!声音之大,震得门框都在微微发颤!

  陈茂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珐琅彩小手炉“哐当”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周师爷和王弼也骇然变色,惊恐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谁?!”陈茂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音。

  “大人!是……是小的!有……有急报!”门外传来值夜长随那带着哭腔、无比惊惶的声音。

  急报?深更半夜,暴雨如注?!陈茂心头猛地一沉,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看向周师爷,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周师爷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进……进来!”

  门被猛地推开,值夜长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雨水浸透、边缘还在滴水的纸条,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恐怖的物件。

  “大……大人!刚……刚才!角门守卫……在……在门缝里发现的!用……用匕首钉着!”长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颤抖着将那湿漉漉的纸条高高举起。

  用匕首钉在门缝里?!陈茂的心跳骤然停止!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死死盯着那张滴水的纸条,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拿……拿过来!”陈茂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周师爷连忙上前,接过那沉甸甸、湿漉漉的纸条。入手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在矮几上摊开。纸条不大,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尚未干透的颜料书写,在琉璃宫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

  纸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鹞影’折翼潜鳞坳。

  ‘疤脸刘’落网土地庙。”

  轰——!

  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陈茂的脑海!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回紫貂软榻上!

  “鹞影”折翼?!“黑水”派去的顶尖杀手,竟然……竟然死了?!死在那个叫潜鳞坳的地方?!

  “疤脸刘”落网?!他派去重庆府执行投毒和煽动任务的绝对心腹……被抓了?!

  完了!全完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毒招,所有的底牌……都被林宇洞悉!都被林宇破解!非但没能伤到林宇分毫,反而折损了他最锋利的爪牙和最隐秘的心腹!更可怕的是,“疤脸刘”知道多少?!他会吐出多少?!

  恐惧!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那四颗人头带来的恐惧更加汹涌,更加真实!林宇不仅知道!他还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告诉他:你的爪牙,尽在掌握!你的勾当,我洞若观火!你的末日,就在眼前!

  “噗——!”

  急怒攻心之下,陈茂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如同血雾般溅落在身前矮几上精美的点心和那张染血的纸条上!他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口中发出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

  “林……林宇……竖子……安敢……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彻底失去了意识。只剩下那染血的纸条,在琉璃宫灯下,散发着无声的死亡宣告。窗外的暴雨,如同为这场无声的惊雷,奏响了最后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