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寒假回家,见曲大师-《山乡轶事》

  青灰色的石阶蜿蜒而上,深深嵌入苍翠的山体,被昨夜一场薄雪覆盖了大半。曾子轩踩在上面,脚下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咯吱”声,在山间清晨特有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凛冽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钻进鼻腔,直透肺腑,带着松针和冰雪的凛冽清气。道观那熟悉的飞檐轮廓,终于从上方缭绕的薄雾中显露出来,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纹丝不动,哑然无声,仿佛也被这山中的严寒冻住了。

  这里是他真正的家,精神血脉的源头。每一次踏上归途,修为再涨,也压不住心底那份近乡情怯的悸动。

  推开沉重的观门,那熟悉的沉滞“吱呀”声在空旷的前院回荡。庭院里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的本色,只有角落几株虬劲的老梅树,枝干如铁,疏疏落落地点缀着些猩红的花苞,在寒气中倔强地挺立着。一个清癯的身影背对着门,站在梅树下,正提着一把长嘴铜壶,细细浇灌着树下几盆叶片如剑的兰草。水汽遇冷,在他身周蒸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白烟。

  “师父。”曾子轩在门槛内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院中的清寒。

  那身影顿住了。铜壶的水流戛然而止。玄宇真人——曲大师缓缓转过身。

  依旧是那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道袍,头上随意挽着个道髻,插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清瘦的脸庞上皱纹深刻,如同山岩的沟壑,一双眼睛却澄澈异常,此刻正定定地落在曾子轩身上。那目光起初是惯常的温和,随即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探查,紧接着,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底骤然掀起了波澜。他握着铜壶柄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

  “子轩?”玄宇真人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穿透世事的眼睛,此刻却牢牢锁定了曾子轩的丹田气海位置,仿佛要洞穿他的紫府金丹,“你这气息……圆融凝实,丹火初蕴……”

  他顿了顿,眼底的惊疑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你离开山门时,不过筑基后期,堪堪稳固。这才……半年光景?”

  曾子轩心底那点忐忑被师父的惊讶冲淡了些许,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历经艰险后终于有所成就的意气风发。他上前两步,走到师父跟前,深深一揖:“弟子侥幸,前些日子在帝都,刚刚凝丹功成。”

  “侥幸?”玄宇真人放下铜壶,目光如炬,审视着眼前脱胎换骨般的弟子,“修行一途,如逆水行舟,一步一重天。筑基到金丹,多少人蹉跎百年,耗尽寿元亦不可得。你这‘侥幸’二字,未免太过轻飘。”他袍袖微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曾子轩扶起,“仔细说与为师听。这半年,你在那水木大学,究竟遇见了什么?得了何等造化?”

  玄宇真人袍袖再拂,院中石桌上凭空出现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壶嘴里正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茶香清冽悠远。他率先在石凳上坐下,示意曾子轩坐于对面。

  曾子轩依言坐下,端起师父推过来的温茶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山风带来的寒意。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开口,语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师父,帝都水木,红尘万丈,灵气驳杂,修炼确实不易。弟子在宿舍里打坐,常常是心神刚沉入气海,就被窗外那些……那些俗世声响惊扰。”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高楼大厦,人声车马,灯红酒绿,无一处不是对心境的消磨。”

  玄宇真人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深邃,仿佛在透过曾子轩的叙述,窥探着那遥远都市的浮世绘卷。

  “不过,最凶险的,倒还不是这些俗物。”曾子轩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是妖物。”

  玄宇真人摩挲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刚入学不久,弟子在宿舍深夜入定,行功至紧要关头,气机流转紫府,正是神思最为空明脆弱之时……”曾子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的余悸,“一股阴冷、滑腻、带着浓重腥臊的妖气,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上了弟子的心神!”

  玄宇真人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眼神锐利如刀。

  “那妖气歹毒异常,直冲灵台识海,弟子当时只觉得神魂剧震,紫府气旋险些当场溃散!”曾子轩回想起那一刻,指尖都有些发凉,“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才没走火入魔。待缓过神来,那妖物早已遁走,只在窗棂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带着阴寒湿气的爪痕。”

  “循迹追了?”玄宇真人沉声问。

  “是。”曾子轩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妖物留下的气息虽淡,却如同黑夜里的磷火,弟子岂能放过?循着那丝若有若无、冰冷腥臊的妖气,一路追出了帝都繁华,直入燕山深处。越往深山里去,妖气越是浓重,如同跗骨之蛆,阴冷刺骨。”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某些激烈翻腾的记忆:“那猫妖,就盘踞在一处极阴煞的幽谷深处,借着地脉阴气修炼,不知害过多少误入的生灵。弟子找到它时,它正对着一轮惨白的残月吞吐妖丹,妖气冲天,比弟子之前感应到的强横何止数倍!”

  石桌上的茶香袅袅,却冲不散曾子轩话语中透出的凛冽杀意。

  “它发现弟子,一双竖瞳在黑暗中亮得瘆人,厉啸一声就扑了过来。那畜生速度太快,爪影如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爪挥出都裹挟着冻彻骨髓的阴煞之气。”曾子轩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弟子几次险死还生,道袍被抓得稀烂,护身灵光被那阴煞妖气侵蚀得明灭不定,好几次那闪着寒光的爪子都是贴着弟子的咽喉、心口擦过……生死一线!”

  玄宇真人听着,面色沉静如水,但眼底深处却似有寒潭在无声涌动。

  “缠斗了大半夜,弟子灵力几乎耗尽,浑身浴血,那猫妖也被弟子的‘震山符’和‘流火诀’重创,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关头,弟子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所有残余灵力灌注于佩剑‘青霜’之中,使出了师父您亲传的‘破煞斩’……”曾子轩的声音带着一种力竭后的沙哑,眼中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剑光如匹练,撕裂了它护体的浓重阴煞,将它那颗闪烁着诡异绿芒的妖丹连同头颅,一并斩了下来!”

  “妖丹既破,其尸身迅速化为飞灰,只留下两样东西。”曾子轩的语调终于带上了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和隐隐的激动,“一块是拳头大小、触手冰寒刺骨、内里却仿佛有幽蓝液体缓缓流转的玉石——正是古籍记载的‘玄阴玉髓’!另一件,则是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深沉如墨、却不断散发出微弱魂力波动的黑色晶石,弟子后来查阅典籍才确认,那是极其罕见的‘魂精’。”

  “玄阴玉髓……魂精……”玄宇真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赞许,“玄阴玉髓,乃阴极生阳、滋养神魂根基的奇珍;魂精更是壮大神识本源的无上瑰宝。此二物,于筑基修士突破瓶颈、巩固根基,确有奇效。你能在生死搏杀后得此二宝,既是机缘,亦是你的胆魄与实力所应得。”他微微颔首,目光温和了许多,“看来,你筑基大圆满的境界,便是由此而来?”

  “正是。”曾子轩坦然应道,“借助玄阴玉髓精纯的阴寒灵力洗练经脉、稳固丹田,又以魂精滋养壮大神识,弟子闭关七日,终至筑基大圆满,气息圆融无碍,只差一个契机。”

  玄宇真人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似乎也让他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些许:“筑基圆满,丹胎初凝,只待火候。那……结丹的契机,又落于何处?”

  提到结丹,曾子轩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混杂着不可思议的恍惚与纯粹的喜悦。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丹田的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天地灵机涌入时带来的灼热与悸动。

  “契机……说来奇妙,竟不在洞府,不在生死搏杀之间,而是在……”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笑意,“长城之上,一场大雪之后。”

  “长城?”玄宇真人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流露出清晰的讶异。那个充斥着凡俗游客、历史烽烟与磅礴龙脉之气的所在,与清修结丹,似乎相隔万里。

  “是。”曾子轩肯定地点点头,思绪飘回那个奇妙的清晨,“就在寒假前几日,大雪初霁。弟子与卉儿相约去登长城观雪。”

  “吴嘉卉?”玄宇真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在记忆深处搜寻着相关的信息。

  “嗯,上次我带她来道观,您还赐予她护身玉佩的。”曾子轩解释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那日雪后放晴,天地间一片澄澈。我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放眼望去,连绵的燕山山脉如同披上了银甲玉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亿万点碎金般的光芒。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天地浩渺,万物寂静,只有凛冽纯净的风从耳畔掠过。”

  他的眼神变得空茫而深远,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壮阔无垠的雪岭之上:“弟子当时看着眼前这片亘古未变的雄浑景象,看着脚下蜿蜒如巨龙的长城,看着阳光将山峦的积雪染上淡淡的金色……心中一片空明。之前修行中种种滞涩、疑惑、甚至斩杀猫妖后残留的些许暴戾与惊悸,在那片无垠的纯白与浩瀚的寂静面前,如同冰雪消融般,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曾子轩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某种古老的感悟:“就在那一刻,弟子只觉得紫府之中,那颗早已凝实圆满的‘丹胎’,骤然与这方天地产生了共鸣。丹田气海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壁垒轰然洞开!天地间至精至纯的灵气,不再是丝丝缕缕地吸纳,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倒灌而入!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瞬间被这磅礴而温和的力量充满、洗涤、冲刷……那感觉,炽热如熔炉锻造,却又清冽如醍醐灌顶。”

  他的描述让玄宇真人的眼神越来越亮,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震动。这位见惯世事的元婴大修士,握着茶杯的手指竟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丹胎在灵气的洪流中旋转、压缩、凝聚,最终……轰然一声,并非声响,而是识海深处的震动。一点纯粹、凝练、蕴含着勃勃生机的‘丹火’,在紫府中央,煌煌点燃!”曾子轩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初生丹火的璀璨光芒,“丹成!金丹期!”

  “咔嚓!”

  一声脆响,突兀地打破了道观庭院中因曾子轩叙述而陷入的奇异宁静。

  玄宇真人手中那只素雅的青瓷茶杯,杯壁上赫然多了一道细细的裂纹。几滴温热的茶水顺着裂纹渗出,滴落在他青色的道袍下摆,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玄宇真人却恍若未觉。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曾子轩脸上,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失态:“你方才说……与你同行的,是吴嘉卉?那个小丫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她……她当时也在你身边?”

  曾子轩被师父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的师父,卉儿当时就在弟子身侧。说来也奇,弟子丹成之时,天地灵气汇聚的异象似乎也牵引了她体内的气机。”他脸上露出由衷的欣喜笑容,“就在弟子结丹的灵气漩涡平息后不久,嘉卉她……她周身灵力也骤然沸腾攀升,气冲紫府,一举冲破了筑基期的关隘!”

  “嘶……”玄宇真人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缓缓靠回石凳。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只有了裂纹的茶杯,指尖在杯壁上那道细痕处轻轻摩挲着,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同感天地,气机交感……一人顿悟,引动旁人突破……”玄宇真人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着某种天地至理,“长城龙脉之地,雪后初晴,天地清灵之气沛然……你二人机缘之深厚,气运之相连,当真……妙不可言。”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吴家那小丫头,竟也因此筑基了……好,很好。”他放下那只有了瑕疵的茶杯,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而赞许,“子轩,此乃你之福缘,亦是天道对你心性、际遇的认可。金丹大道,自此而始,当勤勉不辍。”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曾子轩肃然应道,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