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前因-《山乡轶事》

  往事如烟,一幕幕飘荡在苏凌云脑海:武当山后山的断崖,终年云雾缭绕,仿佛一块巨大而湿润的幕布,沉沉地悬在天与地之间。深冬时节,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无孔不入,钻透厚厚的棉袍,刺进骨头缝里。风在嶙峋的山石间呼啸穿梭,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地上薄薄的残雪,细碎的雪粒如同冰冷的砂砾,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

  祖外婆厉若彤就站在这片混沌的天地之间。崖边的风最大,扯动着她墨蓝色的长袄下摆,猎猎作响,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她背对着那条通往山顶道观、蜿蜒曲折的石阶小路,身影笔直而孤绝,如同插在峭壁上的一柄古剑,锋锐,却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寂寥。乌黑的发丝被风从她简单绾起的发髻中扯出几缕,狂乱地飞舞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旁。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追逐了许久,也怨恨了许久的人。

  曾外婆厉若彤临终前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苏凌云眼前。那个瘦削、倔强的老人,盘坐在简陋竹屋的蒲团上,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吞噬掉她残存的生命。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苏凌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痛楚。

  “凌云…记住…”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玄宇…那个负心人…他骗了我…毁了我…害我…害我蹉跎一生…” 剧烈的咳嗽中断了她的话,那恨意却像烙印,透过相触的皮肤,狠狠烫进了苏凌云年轻的心里。老人传授给她的不仅是绝世武功,更是这份沉甸甸、跨越了百年的怨毒。

  这怨毒,在苏凌云第一次见到曾子轩时,就找到了新的宿主。那个清俊疏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玄宇真人画像上那种出尘意味的武当弟子。仿佛宿命的轮回,她几乎是立刻认定,他与那个辜负了曾外婆的负心人,血脉相连,气息相通。她的纠缠,与其说是对曾子轩本人,不如说是对那段横亘在时光里的滔天恨意,一种近乎偏执的宣泄。

  纷乱的思绪被身旁曾子轩的男中音打断。

  “苏凌云。” 曾子轩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深潭,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莫名地带着些许威压,“你真的要这样纠缠不休吗?” 他的语调里带着有一种近乎疲惫的疏离。

  苏凌云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曾子轩的身形挺拔如崖边的青松,脸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他看着苏凌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本合拢的书,有无奈,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长久纠缠后残余的愠怒,唯独没有她期待中的慌乱或愧疚。

  这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凌云心中那被恨意鼓胀的气球。她积蓄了一路的质问和指责,那些在心头反复咀嚼、锋利如刀的句子,此刻却卡在喉咙里,梗得生疼。准备好的刻薄言辞,在对方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注视下,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是我纠缠不休?” 苏凌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颤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曾子轩,你问我为什么纠缠不休?”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眼神锐利地刺向他,“你们师徒…一脉相传的本事,不就是装糊涂么?玄宇当年,也是这样对我曾外婆的吧?”

  “玄宇真人”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冰凌。

  曾子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丝疲惫更深了,沉甸甸地压在眼底。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北方五月间夜晚冰冷彻骨的空气,目光越过苏凌云激烈的身影,投向那片亘古不变的苍茫天穹。那眼神悠远而沉重,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云雾,看到了更为久远沉重的时光。

  “苏凌云,”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心中认定的‘真相’,究竟有多少是出自厉前辈亲口所述,又有多少…是你在那滔天恨意里,自己补全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厉前辈的遭遇,我深感痛心。但我师父他…绝非你想象中那般不堪。”

  “绝非不堪?” 苏凌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声尖锐地划破寒风,“好一个‘绝非不堪’!他始乱终弃,害我曾外婆心如死灰,嫁与不爱之人,半生凄凉,最终只能孤零零地老死山林!这难道还不够不堪?”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尖锐,“而你,曾子轩!你承他衣钵,受他荫庇,骨子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你告诉我,你们这种人,懂得什么叫真心?什么叫不负?”

  激烈的指控如同冰雹,砸在曾子轩身上。他沉默地承受着,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越来越深的沉痛。等苏凌云因激动而微微喘息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眸子里沉淀着一种苏凌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沉郁得如同暴风雨前铅灰色的天空。

  “真心…不负…” 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竟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悲凉,“苏凌云,你可知,这世间最痛之事,并非求而不得。”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而是…得而复失,失而…永不可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伸出。那手中,托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木盒,约莫尺许长,半尺宽。材质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松木,年深日久,木纹早已被岁月摩挲得模糊黯淡,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接近墨色的棕褐。盒盖的边缘,被时光和无数次触碰磨砺得光滑圆润,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没有任何雕饰,没有任何镶嵌,朴素得近乎寒酸。只有盒盖上那一道道细微而深刻的划痕,如同老人额头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木盒本身并无特异之处,但它出现在曾子轩手中,出现在此刻,出现在这风雪断崖之上,却陡然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曾子轩双手托着木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的目光落在盒盖上,仿佛穿透了这寻常的木头,看到了里面尘封百年的悲欢。

  “此物,”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清晰地穿透风雪的呜咽,“是我师父玄宇真人交给我的。去年寒假回家,我向他问起当年因果,他向我讲述了当年之事。他怕你不相信,便让我以此物相示。”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却深邃得仿佛要将苏凌云的灵魂吸入其中:“师父再三告诉我,此盒…唯厉氏后人可启。”

  “唯厉氏后人可启……” 苏凌云喃喃重复着,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方寸木盒之上。方才那股灼烧着她肺腑的滔天怒焰,像是骤然被投入了万丈冰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混杂着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松软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仿佛那朴素无华的木盒,是盘踞在岁月深处的狰狞怪兽,正无声地张开巨口。

  “不敢看么?” 曾子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苏凌云瞬间的退缩,“还是说,你其实…也在害怕里面装着的,并非是你所认定的那个‘真相’?”

  激将法。拙劣,却有效。

  苏凌云猛地抬起头,眼中残余的怒火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点燃。她不再犹豫,一步上前,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木盒的瞬间,她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盒盖比她想象中更轻,仿佛承载的不是百年的重量,而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叹息。

  “咔嗒。”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却在苏凌云耳中如同惊雷。

  盒盖被掀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干燥纸张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早已淡去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如此熟悉,瞬间将她拉回曾外婆那间光线昏暗、永远弥漫着草药和时光尘埃味道的竹屋。她的呼吸骤然屏住。

  盒中,静静躺着几样物件。

  最上面,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颜色是褪尽了所有鲜活的灰白,依稀能辨出是道袍的样式。布料本身已脆弱不堪,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成齑粉。然而,最刺目的,是布料上那一片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印记——大片大片,如同泼墨,又像是狰狞的烙印。是血。即使跨越了漫长时光,那深沉的褐色依旧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

  苏凌云的指尖悬在那片凝固的暗褐之上,微微发抖,却不敢触碰。

  她移开目光,落在旁边一叠厚厚的、用细麻绳仔细捆扎的信笺上。信纸早已发黄发脆,边缘卷曲磨损得厉害,显然曾被无数次翻阅、摩挲。最上面一张,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笔锋却带着一种绝望般颤抖的字迹,墨色深深浸入纸背:

  “若彤,你穿嫁衣那日,我就在迎亲队伍中。红裳似火,灼我双目。”

  字字如刀,狠狠扎进苏凌云的眼底。她仿佛能透过那扭曲的笔画,看到一个男人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在满目刺眼的鲜红里,心被寸寸凌迟的惨状。那浓烈的痛苦穿透百年的时光,依旧滚烫灼人。

  她的心猛地一缩。

  再往下,另一张信纸被小心地展开一角,露出几行字:

  “玄天秘境,十年炼狱。日日夜夜,唯念卿卿。破境之日,山河依旧,卿已罗敷…”

  “玄天秘境……十年?” 苏凌云猛地抬头,失声问道,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这个名字,她曾在曾外婆零星的、充满怨毒的呓语中听过,却从未深究。十年?她一直以为的“始乱终弃”,竟是因为……被困了十年?

  曾子轩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师父为寻一株能助厉前辈突破瓶颈的‘九转还阳草’,只身闯入上古凶阵‘玄天秘境’。秘境之内,时空扭曲,凶险万端。外界一日,内中或许便是一月、一年。师父拼尽一身修为,九死一生,破阵而出时,人间…已历十载寒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