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8章 绝处逢生-《锦绣年代》

  医院太老旧了,走廊惨绿的墙皮,纷纷剥落像烂疮一样张牙舞爪。

  “妈…”小海烧得迷迷糊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干裂起皮的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小猫一样细弱的呻吟,“疼…手疼…”

  林秀云轻轻的抚摸着小海的手掌,“妈妈在,小海加油。”

  李红梅塞给她的那几块鲜艳的“的确良”布料,不知何时从她无力的臂弯里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谁踩上去的泥脚印。

  那抹刺眼的鲜亮,躺在惨绿剥落的墙根下,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讽刺。

  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的阴暗墙角,周建刚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蹲在那里,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吊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像是生命在无声地流逝。

  “秀云姐!”

  李红梅那标志性的、带着外地口音的破锣嗓子又响起,像把烧红的锥子,猛地扎破了走廊里沉滞的死寂!也狠狠扎在僵坐着的林秀云和蜷缩在墙角的周建刚心上!

  她风风火火地从楼梯口冲上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边缘都卷了毛的作业本纸。纸上用圆珠笔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两条裤腿异常肥大、裤脚收紧的裤子——喇叭裤!

  李红梅几步冲到林秀云面前,看也没看地上沾灰的布料,更没看墙角死气沉沉的周建刚。

  她把那张画着歪扭喇叭裤的纸,几乎怼到林秀云木然的眼前,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发啥呆呢!我的亲姐!刀都架脖子上了还愣神儿!裁啊!拿起剪子裁啊!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砸你脑袋上啊?”

  她手指用力戳着那张破纸,“就这个!喇叭裤!广州满大街都是!拉风得很!赶紧给我裁出来!”

  林秀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像生锈的轴承。

  空洞的目光,茫然地从那张画着可笑裤子的破纸,移到李红梅那张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涨红的脸,最后,木然地落在长椅下、墙角边那几块沾满了灰尘的鲜艳布料上。

  灰扑扑的,像被遗弃的垃圾。

  李红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她猛地弯腰,一把将那几块沾灰的布料捞了起来!动作粗鲁,带着一股子蛮劲。

  “灰怕啥!”她抖开布料,用力地、啪啪地在空中甩打!布料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像烟雾一样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

  “沾点灰就死啦?!洗洗就掉!太阳底下一晒,照样鲜亮!”

  她把抖干净的布料用力往林秀云怀里一塞,眼睛死死盯着林秀云那双依旧空洞无神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

  “人要是自己个儿趴下了,烂在泥里了,那才真叫脏!真叫没救了!比这地上的灰还不如!”

  布料冰凉的、光滑的触感,再次贴上林秀云冰冷的皮肤。李红梅的话,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李红梅还不罢休,她一把抓住林秀云那只依旧冰凉、攥着儿子的手!用力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只僵硬的手掌,狠狠地按在怀中那块光滑冰凉、质地精良的“的确良”布料上!

  “摸着!”李红梅的声音像炸雷,在她耳边轰鸣,“给我好好摸着!广州来的!正宗的‘的确良’!供销社里那些老娘们儿打破头都抢不到的好料子!滑溜不?挺括不?跟咱厂里发的劳动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压着林秀云的手背,在那光滑的布料上来回摩挲,动作近乎粗暴:

  “裁一件!两块!两块钱!”她盯着林秀云的眼睛,一字一顿,像在凿刻,“小海这一瓶药,就有着落了!裁两件,明天的药钱也有了!听见没?!你儿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这把剪子上!”

  这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烙进了林秀云冻僵的脑子里!尤其是最后那句——“你儿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这把剪子上!”

  林秀云按在光滑布料上的指尖,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那冰凉滑溜的触感,不再是死物,瞬间活了过来!像一条冰冷而充满力量的活鱼,猛地钻进了她混沌、绝望、冻僵的思维深处!狠狠地搅动起来!

  她猛地抽回手!

  不是退缩,而是一种被点燃后的、爆发的力量!

  她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终于亮出獠牙的母兽,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看也没看李红梅,看也没看依旧蜷缩在墙角的周建刚,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怀里烧得滚烫的儿子——孩子有药水吊着,暂时死不了!可药水,是要钱的!

  她扑向长椅另一端!那里放着她那个用碎布头拼成的、同样破旧的针线布兜!她一把扯开布兜的系绳,手伸进去,准确地抓住了那把冰冷的、沉甸甸的大剪刀!

  “咔嚓——!”

  锋利的剪刀刃狠狠咬合的声音,在死寂的医院走廊里骤然炸响!像一道撕裂暗夜的惊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破开一切绝望的决绝!

  林秀云一手紧紧攥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怀里那块冰凉的、光滑的、承载着她儿子救命钱的“的确良”布料!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刚才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燃烧的亮光取代!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布料和剪刀,里面再没有茫然,只有一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疯狂和专注!

  把儿子交给周建刚来来守护,林秀云回到了她的梦想所在地——“林秀云裁缝铺”

  “哒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重新响起。

  手指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操作和之前的紧张,有些僵硬发颤。但她控制着,稳稳地扶着光滑的布料,引导它在针板下匀速移动。

  银色的机针上下跳动,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哒哒”声,像战鼓,敲打在这方自由的小天地里。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鼻尖往下淌,滴落在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顾不上擦。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快!再快一点!这件成了,两块!小海下一瓶药的钱就有了!

  时间在“哒哒”声中艰难爬行。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最后一道线迹走完。

  林秀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有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拿起旁边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断线头。

  一件米白色的“的确良”女式衬衫,在她手中抖开。领子是小方领,袖口微微收束,胸前做了两个小巧的贴袋。针脚细密匀称。昏黄的灯光下,布料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成了。

  她疲惫不堪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和更深切的焦急。

  她小心翼翼地将衬衫叠好,放在一旁。那里,已经整齐地叠放着另外两件同样款式、不同花色的衬衫——

  三件。六块钱。

  她颤抖着手,拿起这三件衬衫,抱在怀里。布料冰凉光滑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

  她走到五斗橱前,她拉开抽屉,把衣服小心地放进去。抽屉里,还躺着李红梅给的那张画着歪扭喇叭裤的纸。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又坐回了缝纫机前。掀开布罩,拧亮小灯。昏黄的光束再次打在冰冷的针板上。

  她拿起那张画着喇叭裤的破纸,凑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又翻出几张旧报纸铺在旁边的凳子上。拿起铅笔头,手指因为疲惫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废报纸上勾画起来。线条依旧歪斜,但比上次流畅了许多。

  “哒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倔强地响了起来。

  单调,细密,却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沉沉的绝望里,硬生生凿开了一道通往光明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