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血线生花-《锦绣年代》

  “嗤——”

  白色的划粉尖,像一柄淬了火的匕首,狠狠划过翠绿涤纶布光滑的表面。

  太用力了,指尖因此根根突起,白得发青。

  她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眼神,如同最老练的猎人锁定了猎物,冰冷、专注,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所有的屈辱、剧痛、眩晕,都被她死死地压在了这近乎疯狂的专注之下!

  嗤!嗤!嗤!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粉线,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绝,被狠狠地画在布料上!裤腿中线、前后浪、臀围线、膝围线……每一道线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腰背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随着她每一次俯身、每一次手臂的划动,疯狂地啃噬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甩掉眼前的黑雾。动作太大,牵扯得腰背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死死撑住冰冷的缝纫机台板才稳住身形。

  “秀云!”李红梅看得心惊肉跳,声音都变了调,冲过来想扶她,“你歇会儿!我来……”

  “别动!”林秀云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命令,“把剪刀给我!”

  李红梅被她这语气震住,下意识地从地上小木箱里翻出那把豁口的大剪刀递过去,她的心还在微微颤栗。

  林秀云接过剪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屋的恶臭,呛得她肺管子生疼。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发出的所有警报,将剪刀锋利的豁口,对准了布料上第一道笔直的白色粉线!

  她左手死死压住布料边缘,布料在她手下微微颤抖。右手紧握剪刀,刀尖稳稳地抵住划粉线的起点。

  然后,她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带着布料撕裂质感的脆响,在死寂的破屋里骤然炸开!

  锋利的剪刀豁口,像一把无情的闸刀,沿着白色的粉线,悍然切开了翠绿的涤纶布!布料在剪刀下发出轻微的、顺从的呻吟。一条笔直的、利落的切口,如同战士劈开的第一道壕沟,在翠绿的“战场”上延伸开来!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的剪刀开合声,如同急促的战鼓,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林秀云的手,稳得可怕!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追随着每一道白色的粉线,剪刀沿着线迹飞速移动、开合!每一次下剪都精准、狠辣,没有丝毫犹豫!翠绿色的布片随着剪刀的轨迹,一块一块被分离出来,带着崭新的、锐利的边缘。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她的下巴颏,不断滴落在飞速移动的剪刀上,滴落在翠绿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腰背的剧痛让她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痉挛,但她剪裁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滞涩,反而带着一种被疼痛和屈辱催生出的、近乎狂暴的速度和力量!

  破屋里只剩下这令人心悸的剪刀声,和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空气里弥漫的恶臭和残留的香水味,似乎都被这充满力量和血腥的气息冲淡了。

  翠翠(那乡下姑娘)早已忘记了哭泣,她僵立在角落,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又敬畏地看着那个嘴角淌血、脸色惨白如纸、却如同疯魔般挥舞着剪刀的女师傅。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剪刀落下,都让她忍不住跟着一哆嗦。

  李红梅也是大气不敢出,她看着林秀云那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和狠劲,看着布料上不断洇开的血点,心疼得直抽抽,却又被那股强大的、毁灭般的气势所震慑,不敢上前打扰。

  终于!

  “咔嚓!”

  最后一声清脆的利响!

  林秀云手中的剪刀猛地顿住!刀尖悬在最后一块布料的边缘,微微颤抖。

  她面前,那块完整的翠绿涤纶布,已经被彻底分解!前片、后片、裤腰贴边、口袋布……一片片形状各异的绿色部件,带着崭新的、锐利的边缘,散落在冰冷的缝纫机台板上,像一片片被利刃劈开的、生机勃勃的树叶。

  完成了!

  最关键的裁剪!

  林秀云握着剪刀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她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腰背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她软软地、不受控制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倒下去!

  “秀云——!!!”

  李红梅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她像头护崽的母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接住了林秀云软倒的身体!

  入手一片冰凉!林秀云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嘴唇更已被咬破,血肉模糊。

  “秀云!秀云你醒醒!别吓姐!”

  李红梅抱着她瘫软的身体,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唰唰的往下流。

  她手忙脚乱地拍着林秀云冰冷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冷的汗和血。

  翠翠也吓傻了,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水!快拿水!”李红梅冲着翠翠吼。

  翠翠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的水桶边,舀了半瓢水,手抖得水洒了一地。

  李红梅接过水瓢,小心翼翼地凑到林秀云干裂苍白的唇边,试图喂她一点。

  冰凉的水顺着林秀云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她却毫无反应。

  “掐人中!快掐人中!”李红梅想起土法子,用拇指指甲狠狠掐住林秀云鼻下的人中穴!

  剧痛似乎刺穿了那层厚重的黑暗。

  林秀云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

  她极其缓慢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满是李红梅那张写满惊恐和泪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着。

  “红……梅姐……”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气若游丝。

  “醒了!醒了就好!吓死姐了!”

  李红梅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咱不做了!咱回家!这破裤子咱不做了!命要紧啊!”

  回家?

  不做了?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林秀云混沌的意识!

  不!

  不能回家!

  裤子……必须做出来!

  她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像垂死的鱼突然被丢回水里!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李红梅!动作之猛,牵扯得腰背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别……别管我!”她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裤子……拿裤子来!”

  她挣扎着,用手死死扒住冰冷的缝纫机台板边缘,指甲抠在金属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拖拽着剧痛难当、如同散了架的身体,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腰背的伤处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般的剧痛。

  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都渗出了血丝。

  但她站起来了!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几乎折断、却死死咬住岩石不肯倒下的老树!

  “针……线……”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炭火里捞出来,灼烧着她的喉咙。

  她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灰尘、还在剧烈颤抖的手,指向散落在台板上的绿色布片。

  李红梅看着她这副惨烈到极致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无边的酸楚和心疼。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一咬牙:“行!姐帮你!”

  她飞快地从地上小木箱里找出针线,拿起一枚最粗的缝衣针,动作麻利地穿上黑色的棉线,打了个结,递给林秀云。

  林秀云接过针线,那冰凉的针身和柔软的棉线,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奇迹般地稳住了几分。

  她扶着缝纫机,拖着剧痛的身体,一步一挪地走到机子后面,坐在那张缺腿的破板凳上。板凳用砖头垫着,依旧不稳,她坐上去时身体晃了晃,牵扯得腰背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她强忍着,将缝纫机的压脚抬起,拿起一块前裤片和一块后裤片,对好边缘的粉线。

  她的手指因为剧痛和脱力而颤抖得厉害,对了好几次才勉强对齐。然后,她将布料小心地塞到压脚下,放下压脚,死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针板的位置。

  “红梅姐……摇轮……”她的声音微弱,带着祈求。

  李红梅立刻明白了,赶紧走到缝纫机侧面,双手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摇轮。

  林秀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她肺快要爆炸了。

  她将颤抖的右脚,重重地踩在了冰冷的踏板上。

  “摇!”她嘶哑地命令!

  李红梅立刻用力,顺时针摇动摇轮。

  “咯噔……哒哒哒哒哒——!”

  那熟悉而有力的缝纫机轰鸣声,再次在破败的小屋里骤然响起,如同不屈的战鼓,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呻吟和哭泣。

  机针化作一道银亮的残影,疯狂地上下跳动。

  黑色的棉线被飞快地牵引,在翠绿的涤纶布边缘,沿着白色的粉线,留下一行行细密、匀称、结实的针脚。布料在压脚和送布牙的作用下,平稳而迅速地向前移动!

  林秀云的右脚,每一次踩下踏板,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无声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她沾满污垢的裤子上。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着感觉和肌肉记忆,死死盯着那跳动的机针和移动的布料边缘!

  哒哒哒哒哒——!

  声音密集如骤雨!节奏铿锵有力!

  这单调而强大的声响,成了她对抗疼痛、对抗屈辱、对抗这破败命运的唯一武器!

  翠翠早已忘记了害怕,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如同在烈火中煎熬、却依旧死死钉在缝纫机前的单薄身影,看着那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那被汗水彻底浸透的后背……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撼,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李红梅咬着牙,双手稳稳地摇动着摇轮,配合着林秀云踩踏板的节奏。

  她看着林秀云那惨烈的模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不敢停,不能停!她只能拼命地摇!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点姐妹的痛苦!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轰鸣和惨烈中,缓慢地流逝。

  一条裤缝缝合好了。

  两条裤缝缝合好了。

  裤裆的十字缝,最考验手艺的地方,也在一阵更加密集的哒哒声中,被完美地缝合在一起!

  林秀云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踩踏都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色和黑暗。她完全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肌肉的本能在操作!

  终于!

  最后一道裤脚边缝的线迹走到了尽头!

  “摇……后扳……”林秀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李红梅立刻将摇轮用力向后一扳!

  “哒!”

  最后一声清脆的落针声,为这场惨烈的战斗画上了句号。

  缝纫机的轰鸣声骤然停止!

  破屋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耳鸣的寂静。

  林秀云那只死死踩在踏板上的右脚,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那只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用力,已经麻木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搭在缝纫机台板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整个人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骨头的弦,软软地朝旁边歪倒下去。

  “秀云!”

  李红梅尖叫着扑过去,再次抱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这一次,林秀云没有再挣扎。她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落叶,软软地倒在李红梅怀里,双眼紧闭,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只有胸口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翠翠!快!拿水!毛巾!”李红梅抱着她冰凉的身体,急得声音都劈了叉。

  翠翠如梦初醒,慌忙跑到水桶边,胡乱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一角布,沾了冷水,跌跌撞撞地跑回来递给李红梅。

  李红梅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林秀云嘴角的血污,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昏迷中的人有了点反应。

  林秀云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皮却沉重得无法掀开。

  “秀云!秀云你撑住!姐在这儿!姐在这儿!”

  李红梅一边擦,一边带着哭腔呼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林秀云毫无血色的脸上。

  就在这混乱和绝望中——

  翠翠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缝纫机台板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条刚刚缝合好的裤子。

  翠绿色的涤纶布,在昏黄的光线下,竟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裤型笔挺流畅,从紧绷合身的大腿到膝盖,线条利落得像刀裁出来一般。

  而到了小腿处,裤管向外、向下扩张开来的弧度,竟然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优雅和垂坠感。

  虽然料子确实有些硬挺,不如田琳琳那条进口料子垂顺,但林秀云巧妙地调整了喇叭口的斜度和大小,让它既保留了喇叭裤张扬的风格,又避免了布料过硬导致的翘起和僵硬。裤腰处预留的松紧带位置,针脚细密匀称。

  这……这是用她那块硬邦邦的涤纶布做出来的裤子?

  这真的是刚才那个血人一样的女师傅,在剧痛和昏迷边缘挣扎着做出来的裤子?

  翠翠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害怕。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步步,不由自主地走到缝纫机前。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翠绿光滑的裤腿。

  冰凉的、带着新布料特有气息的触感传来。

  “天……天爷啊……”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这……这裤子……”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红梅怀里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林秀云,又低头看看台板上那条仿佛带着魔力的翠绿喇叭裤。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感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林师傅……呜……”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那哭声里不再是委屈和难堪,而是充满了无边的感激和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

  “谢谢您!谢谢您林师傅!您……您就是活菩萨啊!”

  她的哭声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李红梅抱着林秀云冰凉的身体,看着跪地痛哭的翠翠,再看看台板上那条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发着光的翠绿喇叭裤,眼泪更是汹涌而出。

  她紧紧抱着怀里昏迷的姐妹,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值了!秀云,你受的罪,值了!

  就在这时,破屋高处那个钉着木棍、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洞外。

  一道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是马兰花。

  她踮着脚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骇、鄙夷和隐秘兴奋的复杂表情。

  她刚才扒在窗洞边,把屋里发生的一切——林秀云满脸是血地裁剪、昏倒、李红梅哭喊、翠翠跪地磕头、还有台板上那条颜色刺眼的裤子——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像只受惊的耗子,悄无声息地溜回巷子对面自己的摊位,对着旁边卖鸡蛋的老婆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夸张又带着幸灾乐祸:

  “哎哟喂!吓死个人了!你是没看见!林秀云那头上……啧啧,血呼啦差的!跟个血葫芦似的!就为了给个乡下丫头做条破裤子!人都昏死过去了!那李红梅哭得跟死了亲娘似的!那乡下丫头还跪地上磕头呢!我的老天爷……这新风巷……以后怕是要热闹喽!为了条裤子,命都不要了?我看啊,是穷疯了!被吴宏海那两口子臊得没脸,搁这儿发狠找补呢!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