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不语陶娘-《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

  老陶匠住在青石巷的尽头,头发已经花白如雪,背脊也弯了。人们都说他的手艺是城里最好的,捏出的陶器栩栩如生,连京城的大户人家都派人来买。可他这些年只做一件事——守着那间小小的陶坊,日复一日地对着一个陶俑。

  那陶俑是个女子模样,眉眼温婉,嘴角含笑,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连衣褶都细腻生动。邻里都说,这陶俑与老陶匠多年前病逝的妻子芳姑年轻时一模一样。

  “芳姑,今日天气好,我把你搬到院里晒晒太阳。”老陶匠小心翼翼地将陶俑抱到院中的藤椅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继续修整手中的陶壶。

  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三年前,芳姑病逝后的第七日,老陶匠闭门不出,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特等陶土,开始制作这个陶俑。他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思念,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琢磨,生怕有半分不像。当陶俑送入窑中烧制那夜,老陶匠守在窑前整整三天不曾合眼。

  出窑那日,奇迹发生了。陶俑通体晶莹,宛若玉质,眉眼间竟真有几分芳姑的神韵。更奇的是,自那以后,老陶匠总觉得这陶俑在听他说话,时而温柔,时而悲伤。

  他不知道的是,在窑火最旺的那一刻,他滴落的思念之泪渗入陶土,竟真的赋予了这个陶俑灵智。它能听能感,只是不能言不能动。它记得自己是芳姑,却又知道自己不是完整的芳姑——它只是老陶匠心中那个完美妻子的化身。

  它看着老陶匠日日与它说话,为它梳头,甚至为它换上四季衣裳,心中既甜蜜又痛苦。甜蜜的是丈夫情深如初,痛苦的是自己无法回应半分。

  春去秋来,老陶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咳嗽越来越重,有时竟会咳出血丝。他仍坚持每日工作,说是要攒够钱为“芳姑”买一件狐裘过冬。

  这夜,老陶匠咳得特别厉害,陶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连为他倒杯水也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涌上它的心头,它多么想摸摸老陶匠的手,告诉他不必再为自己操心。

  就在这时,一滴陶土做的眼泪从它眼中滚落,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的泥土里。

  第二天清晨,老陶匠惊讶地发现院中长出了一株奇异的花。花瓣如白玉般晶莹,花心却泛着淡淡的金芒,随风轻轻摇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奇怪,昨日这里还空无一物。”老陶匠凑近细看,那花香入鼻,忽然间,一段早已遗忘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是他十六岁时第一次遇见芳姑的情景,她提着水罐走在河边,不小心滑了一跤,他急忙上前搀扶...

  老陶匠怔住了,这些细节他已经多年想不起来了。

  更奇的是,随着这株花的生长,陶俑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它的眼神更加灵动,偶尔甚至能微微转动眼珠。老陶匠并未察觉这些细微变化,只是觉得与“妻子”相处越发自在。

  这日,邻家小孩阿明跑来送饭,看见院中的奇花,好奇地想摘一朵,却被老陶匠阻止。

  “别碰它,这花...很特别。”老陶匠说不清原因,只觉得这花与他有某种联系。

  阿明蹲下来仔细观察:“周爷爷,这花从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

  “自己长出来的。”老陶匠递给阿明一块糕点,“你最近读书如何?你芳奶奶最看重读书人。”他自然而然地提到亡妻,仿佛她只是进屋取东西去了。

  阿明边吃糕点边说:“先生夸我进步了。周爷爷,您总是说起芳奶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老陶匠刚要回答,却突然卡住了。除了记得芳姑很好外,许多具体的事竟模糊了。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却只觉得头脑空空。

  这时,一阵风吹过,那奇异的花香飘来,老陶匠顿时眼睛一亮:“想起来了!你芳奶奶其实不识字,但特别聪明。我念一遍的诗,她就能记住,然后假装是自己读的,唬过不少人呢!”老陶匠笑出声来,那笑声却很快转为剧烈的咳嗽。

  阿明赶紧为他捶背,担忧地说:“周爷爷,您病的这么重,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老陶匠摆手:“老毛病了,不必费钱。”说着小心地为陶俑拂去肩上的落叶,动作自然得仿佛这就是日常。

  当晚,老陶匠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一直喊着“芳姑”的名字。陶俑只能眼睁睁看着,心急如焚。更让它恐惧的是,它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散——那株奇花在吸收它的灵性作为生长的养分。

  第二天,老陶匠的病意外好转,但他发现陶俑的光泽似乎暗淡了些许。

  “定是昨日风吹日晒,让你受委屈了。”老陶匠心疼地将陶俑移到室内,却没有注意到院中的奇花又长高了许多,花苞也多了几朵。

  随着奇花不断生长,老陶匠的记忆越来越清晰,甚至记起了许多与芳姑相处的细节:他们如何瞒着父母偷偷相见,如何攒钱办婚事,如何相濡以沫度过荒年...每段记忆都伴随着花香而来。

  但同时,陶俑的灵性也在加速流失。它开始不能清晰地思考,感受也变得模糊。它恐慌地意识到,当奇花完全绽放时,就是它彻底变回普通陶俑的时刻。

  它不甘心啊!它还没有为老陶匠擦过一次汗,没有为他盛过一碗饭,没有实实在在地陪伴过他一日。它宁愿自己从未有过灵智,也不愿老陶匠再次经历失去“妻子”的痛苦。

  这夜,狂风暴雨突然袭来。老陶匠本就病着,睡得深沉。陶俑透过窗子,看到院中那株奇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一个抉择摆在它面前:如果奇花被风雨摧毁,它的灵性将不再流失,可以继续“陪伴”老陶匠;但如果奇花被毁,老陶匠将再次失去所有关于真妻子的记忆。

  没有丝毫犹豫,陶俑凝聚全部意念,竟让自己从桌上摔落在地!

  “砰”的一声,老陶匠被惊醒,只见陶俑摔在地上,手臂已经断裂。他急忙起身,心疼地抱起陶俑,这时才听到窗外狂风呼啸。

  “坏了,那株花!”老陶匠突然有种直觉,那花对他至关重要。他急忙披衣出门,只见奇花已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折断。

  老陶匠不顾病体,冒雨找来支架和油布,小心翼翼地为花搭起遮雨棚。雨水淋透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保护那株奇花。

  陶俑躺在屋内,感受着这一切。它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感受到老陶匠对那花的珍视,它竟感到一丝欣慰。

  雨过天晴,奇花保住了,而陶俑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灵性,变回了普通的陶俑。

  老陶匠病好了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妻子”还在桌上微笑着,他却觉得失去了什么。而院中的奇花已然盛开,满院清香。

  这日,阿明又来看望,见到那花开得正好,惊喜道:“周爷爷,这莫非是‘忆魂花’?我在先生的书上见过,说这种花只生长在至情至性之地,能唤醒人最深处的记忆。”

  “忆魂花?”老陶匠喃喃道,深吸一口花香,顿时无数记忆涌上心头——真正的芳姑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她做饭总是偏咸,她生气时会掐腰骂人...这些细节,与他三年来面对的“完美”陶俑截然不同。

  老陶匠忽然明白了什么,泪流满面。他看向桌上的陶俑,轻声说:“谢谢你,让我没有永远活在一个幻象里。”

  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完美的回忆牢笼中,忘记了真实的妻子是什么样子。而那陶俑,竟牺牲自己的灵智,换回他对真妻子的记忆。

  第二天,老陶匠做了一个决定。他小心地将陶俑和忆魂花的花籽一起,葬在了芳姑的墓旁。

  来年春天,芳姑的墓周围开满了忆魂花,吸引了四乡八邻的人前来观赏。人们都说,这花有奇效,能让失去至亲的人重新找回温暖的记忆,而不是沉溺于悲伤。

  老陶匠的身体渐渐好转,他开始收徒授艺,把对芳姑的思念化为对生活的热爱。每年忆魂花开时,他都会坐在花丛中,给孩子们讲一个关于爱与放手的故事。

  而那个不语陶娘的故事,也随着花香,一代代流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