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 影木筏-《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

  岷江有段水路唤作“鬼见愁”,暗礁遍布,水流似刀,年年皆有船毁人亡的惨事。两岸百姓口中世代流传:月圆之夜,有一艘非竹非木的“影木筏”顺激流而下,通体如墨色阴影凝聚而成,能载人平安渡过最险处。然登筏者,须以一段最珍贵的记忆为船资,过后即忘,再不能想起。

  是年中秋,月华如练,江面银波跳跃。三个身影先后悄立江边怪石之后,屏息以待。

  盐商赵三钱挺着微凸的肚腩,绸衫下藏着个油布包,内裹十年积蓄的银票。他听闻下游官兵设卡盘查,陆路难通,唯有冒险走这水道方能及时送货。更紧要的是,他怀中还揣着半块兵符,须送至三百里外——这事关重大,牵连数百人性命,他却不敢深想其中关节。

  农妇王张氏衣衫敝旧,指节粗大,紧握着一件磨得发亮的孩童长命锁。她丈夫三年前撑筏过“鬼见愁”再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变卖薄田家当,一心求个答案,纵是噩耗也要亲耳听闻。

  说书人李妙手青衫落拓,腰间挂个酒葫芦,背个布袋,塞满卷册笔墨。他立愿搜尽天下奇闻,这“影木筏”传说太诱人,若能亲历,必成一段绝妙好书,叫满城茶馆掌声雷动。

  子时正,江心忽起变化。月光在水面扭曲盘旋,聚成一团模糊黑影,渐次拉伸展开,化作一艘筏子模样,无桨无舵,悄无声息滑破水面,停在三人眼前。那筏子似虚似实,望之如在眼前,细看又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一个飘忽似叹息的声音在三人心中响起:“登筏者,留记忆为资。”

  王张氏最先踏上,脚步虚浮却坚决。李妙手哈哈一笑,纵身跃上,身轻如燕。赵三钱犹豫片刻,终是咬牙踩了上去,只觉脚下似踏实地,又似空无一物。

  影筏无风自动,滑入江心,激流立时咆哮起来,浪头高过人头,礁石如獠牙隐现。然而筏子总在毫厘之间轻巧避开,稳得异乎寻常。

  飘忽声再度响起:“船资。”

  王张氏上前一步,未语泪先流:“民妇要寻丈夫王大石,三年前他撑筏过此地失踪。若得真相,愿以...愿以我儿啼哭声为资。那孩儿三岁夭折,每夜思之,唯记得他病重时微弱哭声,痛彻心扉...”说罢闭目,一缕微光自额角逸出,没入阴影筏中。

  影筏轻震,前方水面忽现幻影:一艘普通木筏撞上暗礁,一汉子奋力抱紧木板挣扎,终被漩涡吞噬。最后画面定格在那汉子腰间——悬挂的长命锁与王张氏手中一般无二。

  王张氏怔怔望了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多谢明示。”她面上悲戚却平和,似了却最大心愿,然眼神茫然些许,仿佛丢了一丝牵挂。

  李妙手击节赞叹:“奇哉!且看我的——某愿以昨日偶得之佳酿滋味为资。那酒香醇无比,饮之飘飘欲仙,可惜只余一壶,饮尽再不得!”他故作潇洒状,却掩不住眼角抽搐。一缕酒香似的雾气从他头顶飘出,没入筏中。

  幻影又现:月圆之夜,影筏载一惊慌男子,抵岸后那男子茫然四顾,全然不记自己为何来此、从何而来——正是王张氏失踪的丈夫王大石。原来他当年付渡资时,竟将包括妻儿在内的全部记忆尽数付与影筏!

  王张氏“啊”了一声,掩口失色,望向说书人眼神复杂。

  李妙手得了这般奇情转折,喜得抓耳挠腮,急取纸笔要记,却忽地愣住:“咦?那酒...究竟是什么味道来着?”他蹙眉苦思,终是徒劳,面上掠过一丝自己亦未察觉的失落。

  轮到赵三钱。他冷汗涔涔,左手紧捂怀中银票,右手下意识按着那半块兵符。

  “速付船资。”影声催逼。

  赵三钱颤声道:“某愿付...付七岁时偷尝父亲藏酒之记忆!”无反应。“付...付初涉商海赚得第一桶金之狂喜!”仍无反应。影筏开始微微震颤,似不满催促。

  赵三钱面色灰败,知逃不过。他忽想起幼时家贫,母亲灯下缝补,哼唱小调伴他入眠。那调子温柔,他发誓永世不忘...念及此,他猛然惊觉:自己竟已记不起母亲容颜多年!商海沉浮,早将许多温情磨灭。

  他长叹一声,泪潸然下:“某...愿付母亲歌声记忆。”语毕心如刀绞,却有一缕暖金光芒自心口跃出——竟比他想象的更璀璨。

  幻影展现:赵三钱少时离乡,母亲倚门挥手,口型似在叮嘱“早日归来”。而他一次也未归省,直至母亲病故。

  赵三钱怔怔落泪,忽觉怀中银票轻飘飘无甚重量。他赧然转向王张氏:“大嫂,归岸后,这些银两你拿去度日罢。”又掏出那半块兵符,苦笑:“此物牵连甚广,本非我愿承运。既付渡资,索性也舍了这劳什子!”扬手欲掷入江中。

  “不可!”李妙手与王张氏齐声阻止。

  正值此刻,影筏忽剧烈颠簸。前方江面豁然开朗,险滩已过,平缓岸边就在眼前。

  那飘忽声最后一次响起,却带了几分人间情绪:“记忆船资,三份俱收讫。然盐商最后所付,情深意重,足抵双份。可许一问,或退一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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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惊异对视。赵三钱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何存在?”

  影声答:“吾乃此江千年执念所化。收记忆非为食取,而为见证。人间至重,非金非银,乃记忆中之真情。收之藏之,防其湮灭。”

  李妙手急问:“可能退还所付记忆?”

  “可,然退一须付一:以新记忆换旧记忆,且新记忆须同等真挚。”

  王张氏向前一步:“民妇愿以知晓丈夫下落后的释然心境,换回孩儿哭声记忆!”一道光华流转,她浑身一震,泪珠滚落——却是喜悲交加之泪。

  李妙手搓手道:“妙极!某愿以...以知晓这影筏真相之惊奇感,换回那美酒滋味!”又一道光流转,他咂咂嘴,似在回味,却蹙眉:“怎地...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赵三钱沉默良久,缓声道:“吾不需换回什么。母亲歌声虽忘,然孝心既醒,重奉于心便是。这记忆...便留在你处吧。”

  影筏轻震,似为首肯。靠岸时,三人回首,见那阴影之筏渐融于月光水色,消散无踪。

  赵三钱真将银票尽数予了王张氏,又自首交出兵符,虽受盘查却因戴罪立功而得宽宥。后他弃商置地,成了寻常田家翁,却年年祭母,极为虔诚。

  王张氏得银钱度日,时常帮衬乡邻,每至月圆,会望江而坐,轻轻哼唱无人识得的小调,眼中既有柔情亦有沧桑。

  李妙手将这段奇遇编成评书,名曰《影舟渡》,场场爆满。然每说至“盐商弃银赎前愆”一段,总觉词不尽意,叹道:“有些记忆之重,非言语所能载也。”

  而下一个月圆之夜,岷江急流中,那阴影凝聚的木筏依旧悄然浮现,等待新的渡客,收取一段又一段人间最珍贵的记忆。江水滔滔,带不走的是藏在人心底的情与义,纵使暂时遗忘,也终会在某个时刻,被月光照见,被涛声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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