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集:弩阵困局-《历代风云五千年》

  上郡砺兵

  上郡的晨雾还没散,像掺了碎棉絮的凉水,裹着练兵场的黄土味儿往人骨头缝里钻。蒙恬站在土坡上,玄色铠甲沾了层薄霜,指尖捏着的青铜哨子泛着冷光。底下三百弩兵列成三排,粗布军服被风吹得鼓起来,手里的弩机还带着昨夜营房的潮气。

  “射!”

  随着什长的吼声,前队二十张弩同时绷响,箭簇划破晨雾,扎进五十步外的草人里。可还没等草人摇晃的影子落地,混乱就开始了——前队士兵要退到后队补位,有人慌着收弩弦,脚腕子绊在同伴的绑腿上,“扑通”一声摔在泥地里;中队的人刚要往前挪,被摔倒的人一扯,整排队列瞬间歪成了麻花;后队的人攥着弩机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前队的箭杆还插在草人上,自己这边却没跟上节奏。

  箭雨稀拉拉的,落在草人堆里像撒了把碎米。蒙恬皱着眉,把哨子塞进嘴里吹了声尖厉的长音。

  “停!”

  他翻身跃下战马,马蹄踏碎坡上的薄霜,溅起细小的冰碴。走到队列前,他抓起一张制式弩,手指叩了叩冰凉的弩臂:“昨日教的‘退三步、转半圈’,是被晨雾吹跑了,还是被你们咽进肚子里了?”

  队列里的什长李敢往前跨了一步,粗黑的脸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泛着紫:“将军,不是弟兄们不用心……”他指了指身后的士兵,大多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手掌上还留着握锄头的老茧,“咱们多是关中农家出身,俩月前还在地里种粟,现在握弩都觉得沉,转圈时总怕撞着人,一慌就忘了步子。”

  有个矮个子士兵小声补了句:“将军,那转圈的法子,像戏班子翻跟头,咱们粗人学不来……”话没说完,就被李敢瞪了回去。

  蒙恬的目光扫过士兵们紧绷的肩膀,没再斥责。他招手叫过两个亲兵:“去营房后搬三十根木杆,再拿桶石灰来。”

  片刻后,木杆被按半丈的间距插在地上,石灰在杆间画了三道浅沟,像给练兵场划了三道规整的线。蒙恬拎着弩走到前队最左边的位置,双脚踩进第一道沟里:“看好了——前队射完,沿沟退三步,脚要踩实,别慌着收弩;中队顺着木杆往前,到第二道沟停住,正好接上前队的位置;后队在第三道沟候着,前队退过来,你们就补到中队。”

  他说着,抬手扣动弩机,箭簇稳稳扎进草人胸口。接着左脚往后撤,右脚跟着退,三步正好踩进第三道沟,转身时肩膀贴着木杆,半点没碰到旁边的亲兵。整套动作干脆利落,连弩弦回弹的声音都透着规整。

  “就照这个法子练,”蒙恬把弩递给身边的士兵,“两个时辰内,我要看到三排箭能连起来,像割麦子似的,没断茬。”

  太阳慢慢爬高,晨雾散了,练兵场的黄土被踩得发烫。蒙恬站在土坡上,手里拿着块竹板,哪个士兵退错了步、哪个中队慢了半拍,他就用竹板敲敲身边的铜锣,让整队停下来重练。李敢带着士兵们反复走步子,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石灰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有个叫陈三的士兵,前两次退队时总踩错沟,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蒙恬走过去,蹲在沟边,指着沟底的石灰线:“脚跟着沟走,别盯着弩机看。你想想在家割麦时,镰刀怎么挥,步子就怎么迈,都是一个理。”陈三愣了愣,试着按蒙恬说的做,果然没再踩错。

  日头偏西时,练兵场终于响起了连贯的弩机声。前队射完退,中队接上射,后队补上空位,三排箭簇像密不透风的黑雨,泼在草人堆里,把草人的麻布外套扎得满是窟窿。蒙恬抹了把额角的汗,刚要开口夸两句,就见一个亲兵骑着快马冲过来,马鞍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将军!”亲兵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递过一张竹笺,“王将军在西坡营地等您,说有山地战术要商议,还说……魏军的斥候今早出现在北山口了。”

  蒙恬接过竹笺,上面是王翦潦草的字迹,只写了“北山口斥候,需定应对之策”九个字。他把竹笺塞进铠甲内侧,对李敢吩咐道:“接着练,日落前再练五轮,注意保持队列,别松劲。”

  “诺!”李敢挺直腰板,声音比早上洪亮了不少。

  蒙恬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战马朝着西坡的方向奔去。路上的黄土被马蹄扬起,落在身后的练兵场,那里的弩机声还在响,像一阵阵闷雷,滚过上郡的山野。

  西坡的营地建在一片松树林里,帐篷外插着几面黑色的“王”字旗。蒙恬刚到营门口,就见王翦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脸上带着几分急切。

  “你可算来了,”王翦把地图铺在帐篷外的石桌上,手指点在地图上标着“北山口”的地方,“今早哨兵发现魏军斥候,一共五个,沿着北山口的小路往咱们这边探,被哨兵射伤了一个,剩下的跑回去了。”

  蒙恬俯身看着地图,北山口是上郡城通往秦军营地的必经之路,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只有一条宽丈余的小路,路尽头还有个废弃的驿站。“魏军这是想摸清咱们的布防?”

  “不止,”王翦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在地图旁画了个简单的山势,“上郡城的魏军主将是公孙痤的侄子公孙卯,这人最擅长打山地战,去年在河西就靠山地伏击,抢了咱们不少粮草。这次派斥候来,说不定是想在北山口设伏。”

  蒙恬皱了皱眉:“咱们的粮草车三日后要从关中运来,正好走北山口的路。要是被他们伏击,粮草断了,练兵再好也没用。”

  “所以我找你过来,就是想商量个法子,”王翦把树枝递给蒙恬,“你手下的弩兵刚练好了三段射,要是在山口设伏,能不能压住魏军的箭?”

  蒙恬接过树枝,在地图上的驿站位置画了个圈:“驿站虽废弃,可 walls 还在,能挡箭。咱们可以派一队弩兵藏在驿站里,再派两队人绕到山口两侧的山壁上,等魏军的人进了山口,先让山壁上的人放箭,把他们往驿站这边逼,再让驿站里的弩兵用三段射压制。”

  王翦眼睛一亮:“这法子好!不过山壁上的人得会爬山路,还得快,不然赶不上魏军设伏的时间。”他顿了顿,又道,“我手下有五十个弟兄,是上郡本地的猎户出身,爬山比走平地还快,让他们去山壁上埋伏正好。”

  两人正说着,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将军,哨探回来了,说魏军的斥候回了上郡城,城里好像在调动兵力,还有不少马车往北门运箭簇。”

  蒙恬和王翦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凝重。王翦把地图卷起来,塞进怀里:“看来公孙卯是真打算在北山口动手了。咱们得赶紧调兵,今晚就把人派到山口去,不然就晚了。”

  蒙恬点头:“我这就回练兵场,调一百弩兵过来,再让李敢带着剩下的人继续练,不能耽误了弩阵的进度。”

  两人分了工,蒙恬翻身上马,往练兵场赶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山间的小路上,像一道黑色的印记。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上郡的山野里,不仅有弩兵的操练声,还会有刀光剑影的较量。

  回到练兵场时,日头已经快落山了。李敢带着士兵们还在练,最后一轮箭刚射完,草人堆里的箭杆密密麻麻,像一片小竹林。见蒙恬回来,士兵们都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李敢,”蒙恬跳下马,声音透着几分急促,“你挑一百个弩法好的弟兄,带上三天的干粮和弩箭,半个时辰后在营门口集合,跟我去北山口。剩下的人继续练三段射,由副什长带着,明日一早照常操练。”

  李敢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将军,是要跟魏军动手?”

  “是要去设伏,”蒙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练了一天的三段射,正好去试试手。记住,到了山口,听我号令,不许擅自行动。”

  “诺!”李敢大声应着,转身去挑选士兵。士兵们一听要去跟魏军动手,都来了精神,有几个年轻的还互相拍着肩膀,眼里满是兴奋。

  半个时辰后,一百名弩兵在营门口列队,背着弩机,腰里别着短刀,脸上的疲惫被紧张取代。蒙恬翻身上马,看了眼身后的队伍,沉声道:“出发!”

  马蹄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朝着北山口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队伍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长龙,蜿蜒在山间的小路上。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蒙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从怀里掏出夜视镜——这是秦军工匠新造的玩意儿,用牛角片磨成,能在夜里看清远处的东西。他往山口的方向看了看,隐约看到几个黑影在路边的草丛里晃动。

  “是咱们的人,”蒙恬放下夜视镜,对身边的亲兵道,“去通知王将军,咱们到了。”

  亲兵领命,快步进了山口。没过多久,王翦就带着五十个猎户出身的士兵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捆绳索和铁钩。“山路不好走,我让弟兄们准备了绳索,能爬得快些。”

  蒙恬点头,指着山口两侧的山壁:“你带弟兄们去东边的山壁,我带弩兵去驿站,咱们三更天前做好埋伏,等魏军来。”

  夜色渐深,山风越来越凉。蒙恬带着弩兵躲进废弃的驿站,驿站的 walls 上有不少破洞,正好能架起弩机。士兵们按照练兵场的队形,分成三排,前队的弩机已经搭好箭,对准了山口的小路。

  陈三蹲在前队,手里的弩机被他攥得发烫。他悄悄对身边的士兵说:“你说,今晚能打到魏军不?我还没跟魏军交过手呢。”

  “肯定能,”身边的士兵压低声音,“咱们练了这么久的三段射,保管让魏军吃不了兜着走。”

  蒙恬靠在 wall 上,听着士兵们的低语,心里却没放松。他知道,公孙卯是个难对付的对手,这次伏击不能有半点差错。他摸出怀里的青铜哨子,放在嘴边,眼睛盯着山口的方向。

  三更天刚过,山口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蒙恬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看到一队魏军士兵沿着小路走了过来,大约有两百人,手里拿着长矛和弩机,队伍中间还拉着几架投石机。

  “来了。”蒙恬对身边的李敢低声说,“等他们走到驿站前五十步,听我哨声再射。”

  李敢点头,握紧了手里的弩机。

  魏军的队伍慢慢走近,带头的校尉还在跟身边的士兵说笑:“等咱们把秦军的粮草车劫了,将军肯定会赏咱们酒喝……”

  话还没说完,蒙恬突然吹响了哨子。

  “射!”

  前队的弩机同时绷响,箭簇像黑色的闪电,扎进魏军的队伍里。魏军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中箭倒地,队伍瞬间乱作一团。

  “快反击!”校尉拔出长剑,刚要下令,就见山口两侧的山壁上突然滚下石块,还伴随着密集的箭雨。王翦带着士兵们从山壁上往下射,石块砸在魏军的投石机上,把木架砸得粉碎。

  魏军腹背受敌,慌着往后退。蒙恬见状,吹响了第二声哨子——中队的弩兵立刻上前,接过前队的位置,继续射箭;前队的士兵则退到后队,快速装箭。三排弩兵交替射击,箭雨像密不透风的网,把魏军困在山口里。

  陈三射完一箭,赶紧退到后队装箭。他看着身边的弟兄们有条不紊地进退,心里突然不慌了——这几天在练兵场练的步子,此刻都派上了用场。

  魏军的伤亡越来越多,校尉见势不妙,带着剩下的人往回跑。可刚跑出没几步,就被山壁上的士兵射来的箭簇拦住了去路。王翦从山壁上跳下来,手里拿着长戈,大喝一声:“别跑!”

  蒙恬也带着弩兵冲出驿站,追着魏军的队伍射击。魏军士兵没了斗志,有的扔下兵器投降,有的慌不择路,掉进了山口旁的山沟里。

  不到半个时辰,伏击就结束了。秦军只伤了五个人,却缴获了魏军的二十架投石机、三百多支弩箭,还俘虏了五十多个魏军士兵。

  王翦擦了擦脸上的血,走到蒙恬身边,笑着说:“你这三段射是真管用,要是没这箭雨,咱们还得费不少劲。”

  蒙恬看着满地的战利品,又看了看身边的弩兵——他们脸上满是兴奋,眼里闪着光。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伏击的胜利,更是练兵场那些日子的成果。

  “走,”蒙恬拍了拍王翦的肩膀,“咱们把战利品运回去,再让弟兄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还得接着练兵——上郡城的仗,还没打完呢。”

  天快亮时,秦军的队伍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往营地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上郡的晨雾又开始弥漫,可这一次,雾里没有了之前的寒意,反而透着几分暖意。蒙恬走在队伍最前面,听着身后士兵们的笑声,心里清楚:上郡的砺兵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