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森罗殿(7)-《三尺莫问》

  鬼市繁华归繁华,却并不是个适合闲逛的地方,毕竟是幽冥地府,邪门玩意最多,什么鬼画符棺材床都算好了,潇湘昨日还看到一家店,专卖附有诅咒的物品,门楣上跟晒腊肉似的吊了一排干瘪的死尸,她只多看了两眼,还没看清是人是兽,头顶忽然伸下来一张惨白的脸,瞪着没有瞳仁的双眼跟她说欢迎光临,要不要进去坐坐。

  虽然阴君承诺酆都城内鬼不伤人,但潇湘这辈子还从没被鬼邀请过,呆愣片刻,僵硬地摇了摇头,同手同脚地从店门前走开了。

  有此前车之鉴,她决心之后要在客栈里待到天荒地老,朱菀来喊了三四回也没能把她请动,似乎放弃了,良久没再来敲门。潇湘在桌畔坐了一会,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抱着书缩回了床上,裹着被子翻看。

  “笃,笃,笃。”

  “我不出去,拿什么收买都没用。”潇湘斩钉截铁道:“你也不要到处乱跑,老实在房里待着,他们都不在,惹出麻烦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门外却没有说话,只是又敲了敲门:“笃,笃,笃。”

  潇湘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少来,又想装鬼吓唬我,这招没用了。”

  “笃,笃,笃。”

  见房内人迟迟不应,敲门声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良久,仿佛门外之人始终未离去。潇湘终于发觉古怪,若是朱菀,早就应该装不下去现原形了,那幼稚鬼才没这么有耐心,合上书吞了口唾沫:“谁……是谁在敲门?”

  “笃,笃,笃。”

  潇湘心惊胆战地等待许久,也没等到任何回应,直被扰得如坐针毡,心脏怦怦乱跳,干脆一咬牙捂住耳朵,打算装死,等他自己放弃。

  谁知道那声音像是跟她杠上了,每当她以为对方离去,试探着放下手,门外就会好死不死地响起敲门声,不紧不慢,执着得令人头皮发毛。两边就这么僵持半晌,潇湘视线始终在同一句话上打转,一个字也没读进去,终于怒了,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在心中默念三遍“鬼怪不伤人”,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

  潇湘好似被施了定身术,彻底懵了,廊道被大红灯笼映得一片猩红,灯穗兀自摇晃,寂然无声。良久过去,她才木着脸关上房门,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回过神来时,已经紧紧抱着被子蜷缩在了墙角。

  然而就在此时,那索命似的敲门声居然又响了。

  “笃,笃,笃。”

  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她床下传来的。

  潇湘尖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下床,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了朱菀放肆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潇湘惊恐地朝她扑过去,失声大喊:“有鬼、救命!有鬼啊!”

  “当然有鬼了,这里不是地府吗?没有鬼才奇怪呢。”朱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潇湘这才注意到她背上还趴着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她,膝盖顿时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别怕,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巧云,里面那个是飞星。”

  朱菀笑着把身后的女孩抱起来,她身子又瘦又小,跟个娃娃似的,套着不合身的衣服,活像装在大号的麻袋里:“你看,都是很乖的小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头大如斗的鬼婴动作笨拙地爬了出来,抬起脸茫然地左看右看,青紫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眼睛像被挤成两条缝,陷在大片臃肿的褶皱中。

  一想到刚才就是这东西藏在自己床下,潇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气急败坏地抬脚朝朱菀踹去:“混蛋!你又作弄我!”

  朱菀光顾着笑了,没来得及躲,被踹得踉跄了一下,巧云连忙道:“对不起,潇湘姐姐,我们本来不能进入客人房内的,但是菀姐姐说你不会介意,还说只要能让你主动出门,就给我们钱。你没有生气吧?”

  “我当然——”

  如果不是太有涵养,潇湘早就破口大骂了,可此时低头一看,女孩正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眼中满是不安,喉头忽然一哽,僵滞片刻,才憋憋屈屈地违心道:“没有,没生气。”

  巧云似是松了口气,低头招呼:“飞星,你也快给姐姐道歉。”

  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鬼婴含糊地“嗯呜”了两声,突然扭头往潇湘脚下爬来,吓得她陡然色变,噌噌噌连退三大步:“不、不用了!我没生气,你快让他回去!”

  朱菀总算笑够了,摸出两枚冥币:“来,说好的钱,给你。”

  巧云眼前一亮,双手接过,珍惜地放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谢谢菀姐姐。”

  “不过鬼也需要钱吗,”朱菀好奇地问:“你们要钱买什么呢?”

  “需要呀,在酆都,做什么都需要钱。”巧云认真地掰着手指数道,“穿的要钱,住的要钱,玩的要钱,不过最重要的是,鬼食也要钱。”

  “鬼食?鬼也会饿吗?”

  “饿……应该是会饿吧,”巧云迟疑道:“我不记得饿是什么感觉了。但如果一直没有鬼食吃,就会脑袋发昏,也没有力气。”

  “那就是饿啦,”朱菀了然道,又很新鲜地问:“鬼食长什么样子?活人能吃吗?”

  巧云从衣兜里摸出一块被掰得坑洼不平的黑馍馍,狗啃似的:“就是这个,你想吃吗?”

  朱菀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赶紧嫌弃地捏住鼻子:“这是吃的吗?怎么有股泥腥味。”

  巧云歪了歪脑袋,掰下来一块放进嘴里:“有吗?我尝不出来。”又轻轻一挣,从朱菀手上跳下去,喂给鬼婴一块。潇湘这时才注意到,她两条腿一长一短,似乎在裤管里古怪地扭曲着,脚尖朝向都不一致。

  注意到潇湘的目光,巧云把裤子往下扯了扯:“对不起,我死的时候把腿摔碎了,吓到你了吗?”

  “没有,”潇湘收回视线:“并没有很吓人,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谁知巧云竟然更沮丧了:“是啊,要是再吓人一点,也不至于找不到活计做。”

  潇湘疑惑:“找活计?”

  巧云赧然地点点头:“我跟飞星都太寻常了,不够漂亮也不够可怕,没有地方愿意雇我们,只能替人打打杂工,勉强赚一点钱。”

  “你们很缺钱吗?”

  “平日里还好,但马上就是中元了,阴君要把城里的鬼都放回阳间,吃不饱的话,容易在阳间走丢,找不到回来的路。”

  朱菀忽地灵机一动:“要不然这样,反正你们也无事可做,不如来陪我们聊天,讲讲酆都好玩的故事,我付给你报酬。”

  潇湘眼皮跳了跳,真亏她想的出来,花钱请鬼来讲故事——这才叫真正的鬼故事。

  巧云惊喜道:“可以吗?我、我也不知道太多事情。”

  “随便聊聊,打发时间嘛,”朱菀盛情邀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钻进了潇湘屋里:“快进来吧,没事儿,反正飞星都爬过一遍了,她想介意也晚了。”

  “……今晚你跟我换房睡。”

  潇湘黑着脸关门进屋,压低声音对朱菀道,努力忽视在地上爬来爬去的鬼婴,眼观鼻鼻观心地端正坐下。

  朱菀压根没往心里去,笑嘻嘻地继续问:“你们不喜欢阳间吗?我还以为能放假回去玩,应当很开心呢。”

  巧云有些拘束道:“修为很高的大鬼们喜欢,他们都把中元叫‘欢喜日’,但我太弱了,离开阴君的庇护就会失去控制,什么也不知道,只想杀人,吃人,杀人……很可怕,就像变成了恶鬼一样,我不喜欢。”

  朱菀奇怪道:“可是你不就是鬼吗?”

  “那不一样,嗯……你们知道死的感觉吗?”

  两人面面相觑,巧云“噗嗤”笑了,细声细气道:“刚开始会很疼很疼,喉咙里卡着一团气,不管怎么使劲都吸不上来,不过很快就不疼了,像是线团一样慢慢地散开了,一边往下沉,一边往上升……听说这个就叫‘魂归天,肉归地’,但是如果死的时候一直想着什么,让魂魄没法飞走,就会变成鬼。”

  潇湘忽然插嘴:“只要想着什么,就会变成鬼了吗?要想什么呢?”

  巧云眨了眨眼睛:“我想的是报仇,我想让那个把我推下山崖的人偿命,我一直想一直想,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杀了好多过路人,被拘魂使找上了。”

  潇湘默默垂下眼帘,绞紧了手指:“那如果没有变成鬼,是因为执念不够深么?”

  巧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凝视她片刻,才慢慢地道:“不一定,除了执念以外,还要有天时和地利。而且化鬼一点也不好,潇湘姐姐,归于天际,然后投胎转世,这样才是对的,鬼是错的,是不完整的,像一塘什么也没有的死水。”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连那个害死我的人长什么样子都已经不记得了,却因为恨他而变成了这样,真的值得吗?为什么不全部放下,重新开始呢?”

  潇湘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你当初一定是非常想要报仇,想到宁愿为此放弃一个新的开始,才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当初一定是这么想的,我当初一定觉得很值得。可奇怪的是,现在却反过来了,报仇给我的欢喜已经不在了,痛苦却还在,所以我又不明白了。”

  “……”

  巧云盯着自己畸形的腿脚,小声道:“幸亏还有酆都,只有在酆都内,我才能像个人一样与你们说话,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失心疯的恶鬼。我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

  朱菀恍然大悟:“难怪有那么多鬼愿意留在城里。”

  巧云笑了笑:“也不一定都是自愿,很多厉害的大鬼就一直想离开酆都,回阳间逍遥,但阴君不放他们走。”

  朱菀唯恐天下不乱道:“那要是不听他的,偷偷跑掉呢?比如说中元出去玩之后,干脆就不回来了,他又能怎样?”

  巧云睁大眼睛道:“没人会这么干的,我们都和阴君签了契约,擅自逃跑是违约,代价非常非常可怕,比永远留在酆都可怕一千倍。”

  潇湘问:“代价是什么?”

  巧云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大家都不记得了。”

  朱菀迷惑道:“你们都不记得,又怎么知道有多可怕?”

  “因为有鬼曾经逃过。”巧云道:“六十多年前,有一对拘魂使试图在中元当夜趁乱逃走,还找了人帮忙,但阴君甚至没有出手,他们就灰飞烟灭了。”

  朱菀嚼着果脯,听得津津有味:“怎么灰飞烟灭的?”

  “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可能只有当时帮他们逃走的人才知道。城中所有鬼都听过那个名字,但还没有谁从她那里问出真相——或许即便问出来了,也不能说吧。”

  潇湘吃惊道:“这个人在阴君眼皮子底下帮助酆都的鬼逃跑,居然还再敢回来?是谁,这么胆大妄为?”

  巧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以前叫宁兰,现在……好像叫宁乱离。”

  *

  宁乱离从一间不起眼的破旧小院中走出,这条街道不同于别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也没有小鬼敲锣打鼓吹唢呐,不多的几盏灯笼漫不经心地悬在头顶,水渠中污水横流,转角残留着暗色的污垢,没人想深究那是什么。

  她脚下拐了几个弯,轻车熟路地转进一条空荡荡的近道,忽然顿住脚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会吧,拓跋家是彻底把你逼急眼了,打算顶风作案么,扶弼阿干?”

  既然已被她道破,扶弼也就收了法术,悄然现身,面具下传出他冷淡的声音:“你不愿配合,我自然只能强抢。”

  宁乱离“哈哈”笑了几声:“真是好听话的一条狗,我只是好奇,你抢得这么积极,到时候是打算叼在嘴里献给主人呢,还是藏在背后刺向主人呢?”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是是是,我们最忠心耿耿的扶弼阿干,岂能与我这等贱婢做出同等卑劣之事?瞧,有我之鉴在前,他们竟然还放心让你独自带着小少主来鬼城,可真是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呐!”

  “……”

  察觉到他的沉默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宁乱离心念一动,嘴角不怀好意地勾起:“还是说,其实连你也不放心了呢?哎呀呀,可怜我们扶弼阿干百年来鞠躬尽瘁,一片丹心,竟然被如此折辱,真令人唏嘘不已……”

  扶弼气息微乱,声音里含了几分愠怒:“若不是因为你——”

  “扶弼,少自欺欺人了,狗就是狗,只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区别而已。”

  宁乱离不客气地打断他,冷笑道:“跟我嘴硬倒是没什么,能骗得过你自己么?凭你的天赋,卡在金丹巅峰动弹不得快一百年了,为何还不渡劫?是没找到机缘么?还是害怕道心不稳,渡不过雷劫呢?”

  “呵,不需你虚情假意,待时机成熟,我自会结婴。”

  “是么?那成功了可定要邀我去看看,毕竟像你我这般身负血契的肉炉鼎,好像还从没有能修至元婴的先例吧?”

  宁乱离笑得眉眼弯弯:“提醒你一句,最好抓紧点时间,再拖一阵子,等那小少主筑了基,可就能拿你当天材地宝,采补你的修为了哦。”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扶弼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残影般欺近,五指成爪,挟着凌厉劲风直探而来,宁乱离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掌,硬生生震开攻势,疾退十丈,凛然喝道:“在枉死巷闹事,你想死么?”

  扶弼动作骤然一顿,宁乱离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又缓和了语调:“看在相识几十年的情分上,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但可以给你一条路。”

  “什么?”

  宁乱离噙着笑意款款走过来,直到二人相距不过一臂,方才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轻声道:“没有血契的路。”

  扶弼呼吸一滞,随即突然闷哼出声,面露痛楚之色,抬手死死按住胸口,脚下踉跄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宁乱离陡然发难,一道法诀拍出,扶弼猝不及防,轰然撞上了身后墙壁,立刻掐诀想反击,却不想一道寒芒闪过,喉头一凉,某个冰冷的东西锁住了他的脖颈。

  宁乱离藏在袖中的左手缠绕着一串银丝指链,此刻正如外骨骼一般覆盖在指节上,链刃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已生生撕开金丹修士的护体灵光,直接抵在扶弼侧颈搏动的血管上。

  “哈哈哈哈,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没学会谨小慎微啊,扶弼。”

  “你……”

  她手指稍一用力,扶弼被迫仰起头颅,话也咽了回去,喉结略微滚了滚,半晌后才咬牙切齿道:“毒妇。”

  宁乱离笑道:“先别骂人呀,被血契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这可是体谅你,现在你落进我手里了,若不回答我的问题,恐怕小命难保,只能乖乖听话了。”

  扶弼深吸了几口气:“你想问什么。”

  “北边出什么事了。”

  宁乱离眸光微沉,肃然道:“自从我杀了拓跋老狗,拓跋家的人已经多年不敢踏入酆都,怎么今年不仅冷不丁地来了,还弄进来个才练气的小崽子……若没有点蹊跷事发生,叫人很难相信啊。”

  扶弼沉默良久,久到宁乱离都等得不耐烦了,方才开口缓缓道:“蒙国的大萨满梦见了长生天的预言,正在举国暗中调动贵族,召集兵力,加征赋税。与以往多年的小摩擦不同,看这一回的架势,恐怕是动真格的。”

  “可能要有战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