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梅梢月冷待花期-《金陵烬未央卷》

  第一折 残雪消融春意浅

  荣国府的晨雾还未散尽,潇湘馆的青石板路上已洇着半融的雪水。黛玉披着件月白绫子披风,站在廊下看紫鹃扫雪,竹扫帚划过地面,扬起细碎的冰晶,在晨光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檐角最后一串冰棱正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日子。

  "姑娘仔细着凉。"紫鹃直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昨儿太医来说,您这风寒刚好,最忌晨露。"黛玉指尖触到暖炉的温热,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院角那株湘妃竹上——竹根处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青灰色的冻土,几株嫩笋正顶破地皮,裹着层褐黄的笋衣,像襁褓里的婴孩。

  正看着,就见王妈妈挎着竹篮从月亮门走进来,篮子里堆着新摘的青菜,沾着湿漉漉的泥。"林姑娘起得早。"她笑着擦了擦围裙上的水珠,"厨房炖了燕窝粥,让小丫头趁热送来?"黛玉摇摇头,刚想说不用,就见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紫鹃忙笑着接话:"那敢情好,姑娘正念叨着粥香呢。"

  王妈妈跟着紫鹃往灶房去,路过廊下时,悄悄往黛玉手里塞了张叠着的纸条。黛玉指尖一捻便知是宣纸,趁着紫鹃转身的功夫,飞快地揣进袖袋。待王妈妈走了,她才回到屋里,就着窗光展开——是宝玉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巳时三刻,沁芳闸见。"墨迹边缘有些发皱,像是被谁的指尖反复摩挲过。

  "姑娘,粥来了。"紫鹃端着白瓷碗进来,碗沿浮着层米油,"王妈妈说加了点冰糖,您尝尝合不合口。"黛玉接过碗,舀了一勺慢慢喝着,甜香混着米香漫开,却没尝出往日的滋味。她望着窗台上那枝朱砂梅,花瓣边缘已有些发蔫,倒比昨日添了几分憔悴。

  "袭人姐姐昨儿来说,宝二爷在怡红院画梅呢。"紫鹃一边收拾案上的针线笸箩,一边絮絮叨叨,"说要画满一百张,等姑娘瞧了挑最好的裱起来。"黛玉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沿的热度烫得指腹发暖。她想起前日在梅园,宝玉说要把她画进梅枝里,当时她只顾着脸红,竟忘了问他要画稿。

  正想着,就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平儿带着两个小丫头来送东西。为首的丫头捧着个锦盒,里面是两匹新到的料子,一匹藕荷色的杭绸,一匹水红的绫罗。"这是老太太让人从库房里找出来的。"平儿打开锦盒,指尖拂过光滑的绸缎,"说让姑娘挑一匹,给开春做件新衣裳。"

  黛玉看着那水红绫罗,忽然想起那日在荣庆堂接旨时穿的石榴红袄子,脸颊微微发烫。"替我谢老太太。"她轻声道,目光落在平儿鬓边——那里别着支素银簪子,簪头镶着颗米粒大的珍珠,还是前年老太太赏的。

  平儿又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府里账目如何清检,下人们如何收拾园子,话里话外都透着松快。末了才压低声音:"琏二爷说,北静王府那边递了话,忠顺王府的案子结了,抄没的家产里,有咱们府从前被讹走的那处苏州当铺。"黛玉握着粥碗的手顿了顿,就听平儿又道:"老太太说,等过了正月,让宝二爷陪您回苏州瞧瞧?"

  这话正说到心坎里,黛玉鼻尖忽然一酸,忙低下头喝粥,滚烫的米粥烫得舌尖发麻。她想起苏州的旧宅,想起院里那株百年梅树,每年冬末都开得如云似霞。去年此时,她还在病榻上咳得撕心裂肺,哪敢想今日能听见这样的话。

  平儿走后,紫鹃忙着给她找衣裳:"姑娘穿那件石青袄子吧,配着月白披风正好。"黛玉点点头,任由紫鹃替她系上腰带,指尖却在袖袋里攥紧了那张纸条。窗外的冰棱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催着谁出门。

  第二折 沁芳闸边人影疏

  巳时的日头刚过了房檐,沁芳闸的冰面已融了大半,露出碧绿的水,几只鸭子正扎猛子找食,搅得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宝玉揣着本诗卷,背着手在柳树下踱来踱去,月白绫子袄的袖口沾着点墨痕——是今早画梅时不小心蹭上的。

  "二爷,要不我去瞧瞧?"茗烟蹲在石头上,手里转着根柳条,"别是林姑娘忘了时辰。"宝玉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林妹妹最是守信。"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却踱得更急了,靴底碾过冻土,扬起细小的尘土。

  正等着,就见远远走来个穿月白披风的身影,步子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宝玉心里一紧,刚要迎上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忙背过手把诗卷往身后藏。待那人走近了,才看清是黛玉,鬓边别着朵半开的红梅,许是走得急了,脸颊泛着点红,像枝头熟透的果子。

  "等久了?"黛玉站在三步开外,指尖绞着披风的系带。宝玉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想起袖袋里的东西,忙掏出来往她手里塞——是支银簪,簪头錾着朵梅花,花瓣上还嵌着几粒碎钻,在日头下闪着光。

  "这是......"黛玉捏着簪子,指尖有些发颤。"前儿在廊下捡的。"宝玉挠挠头,声音低了半截,"瞧着配你,就......就收起来了。"黛玉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想起那年在梨香院,他也是这样红着脸,把北静王送的念珠塞给她,当时她只当是胡闹,如今想来,倒都是真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人沿着闸边慢慢走,脚下的冻土渐渐软了,沾得鞋底发沉。宝玉忽然指着水里的鸭子笑:"你看那只白的,总抢别的食。"黛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只白鸭正追着黑鸭啄,搅得水面哗哗响。"倒像那年府里请的戏班,"她轻声道,"那个唱花脸的,总爱抢别人的戏份。"

  宝玉听了这话,忽然停下脚步。"林妹妹,"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那日在梅园说的话,我是真心的。"黛玉的心跳得飞快,忙低下头看水里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着,被水波晃得歪歪扭扭。

  远处传来丫鬟的笑声,是探春带着翠墨往这边来,手里还提着个竹篮,许是采花去了。黛玉慌忙把银簪揣进袖袋,刚要说话,就见宝玉往她手里塞了本诗卷:"这个你拿着,前儿说的那首《梅花》,我抄在里面了。"

  "三妹妹来了。"黛玉扬声打招呼,借着转身的功夫,飞快地把诗卷塞进披风里。探春走近了,笑着指他们脚下:"这冰刚化,仔细滑着。"又扬了扬手里的篮子,"老太太让采些腊梅插瓶,你们要不要同去?"

  宝玉刚想说不去,就见黛玉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好啊。"她抬头时,眼角的红晕还没褪尽,"正好瞧瞧园子里的梅开得如何。"探春没察觉异样,只顾着说前儿薛蟠从苏州带回的新茶,三人慢慢往栊翠庵的方向去,脚下的泥路越来越软,沾得鞋跟都沉甸甸的。

  第三折 栊翠庵前梅影深

  栊翠庵的山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被晨露浸得发亮。妙玉披着件青色僧衣,正蹲在梅树下扫落叶,竹扫帚划过青砖,扬起细碎的金黄。听见脚步声,她直起身,见是宝玉和黛玉,手里的扫帚顿了顿,又低下头去扫。

  "妙师父。"黛玉轻声打招呼,目光落在庵门前那株绿萼梅上——枝头缀满了花苞,白中泛着点青,像堆着碎雪。妙玉"嗯"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树下的青石凳:"坐。"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探春自来熟,拉着翠墨去采腊梅,留下宝玉和黛玉在石凳上坐着。风从梅枝间穿过去,落了他们满身花瓣,黛玉伸手拂去肩头的白梅,指尖刚碰到花瓣,就见宝玉也伸手来拂,两人的指尖在半空碰了下,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缩回。

  "前儿见你画的梅,"黛玉望着远处的竹林,声音轻得像风,"比去年多了几分风骨。"宝玉心里一喜,刚要说话,就见妙玉端着茶盘过来,白瓷杯里浮着两片茶叶,是去年的旧茶。"尝尝。"她把茶杯往石桌上一放,杯底与青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黛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漫开,倒比往日添了几分回甘。她想起那年在拢翠庵品茶,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水烹茶,说那水"得了天地的清气",如今喝着这寻常井水烹的茶,竟也品出些不同的滋味来。

  "宝二爷的画,"妙玉忽然开口,手里转着串菩提子,"匠气重了些。"宝玉脸上一红,刚要辩解,就听妙玉又道:"画梅要见风骨,不在形似,在神韵。"黛玉忍不住点头,想起自己绣帕上的梅枝,针脚虽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正说着,就见翠墨捧着束腊梅跑过来,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姑娘您瞧,这枝开得最旺。"探春跟在后面,手里也拿着几枝,见妙玉在,忙笑着打招呼:"多谢妙师父允我们采花。"妙玉摆摆手,转身回庵里去了,青灰色的僧衣消失在门后时,还听见她在哼着段经文,调子有些耳熟,像是那年元妃省亲时听的《心经》。

  往回走的路上,探春忽然说:"我瞧妙玉师父对你二人倒不同。"黛玉脚下一顿,就听探春又道:"前儿宝姐姐来采梅,她连山门都没让进呢。"宝玉嘿嘿笑着挠头,黛玉却想起妙玉刚才看她的眼神,平静的眼底像藏着片深潭,让人猜不透。

  路过沁芳闸时,水面的鸭子已经散了,只剩下圈涟漪在慢慢荡开。黛玉忽然停下脚步,从披风里掏出那本诗卷,飞快地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是首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那两句,被人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

  第四折 荣庆堂暖议亲事

  荣庆堂的炭盆烧得正旺,贾母披着件紫貂披风,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看平儿清点账目。账册摊在紫檀木桌上,密密麻麻写着字,平儿用朱笔在上面打着勾,时不时皱起眉头。

  "库房里的银子,够到开春吗?"贾母呷了口热茶,茶盏沿的茶渍圈了一圈又一圈。平儿翻过一页账册,声音放得轻:"北静王拨的那批绸缎,昨儿估了价,够支用三个月。就是......"她顿了顿,"底下人嚼舌根,说姑娘们的月钱该减些。"

  贾母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瓷盏与桌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响:"谁敢?"她眼里的光陡然锐利起来,"就是变卖我的首饰,也不能委屈了宝丫头和林丫头。"平儿忙低下头:"是,奴才多嘴了。"

  正说着,就见琥珀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老太太,这是苏州来的东西,说是给林姑娘的。"贾母打开盒盖,里面是支赤金步摇,摇坠上镶着颗鸽血红的宝石,在炭火光里闪着光。"这是林家老太太当年的陪嫁。"她指尖抚过宝石,忽然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平儿凑过来看,笑着说:"这步摇配林姑娘正好,开春穿那件水红袄子,定是好看的。"贾母点点头,忽然看向平儿:"你说,挑个什么日子,请张道士来给宝丫头和林丫头合合八字?"平儿手里的账册差点掉在地上,忙笑着说:"老太太说了算,不过依奴才看,正月里就挺好,日子都透着喜气。"

  正说着,就见宝钗掀帘进来,身上穿着件藕荷色袄子,手里捧着个食盒:"老太太饿了吧?厨房做了些枣泥糕。"她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刚要打开,就见贾母拉着她的手:"宝丫头,跟你说个事。"宝钗心里一动,脸上却笑着:"老太太尽管吩咐。"

  "我想让你和林丫头做个伴,"贾母摸着她的手,指腹划过她腕间的银镯子,"开春后,让宝玉陪你们回趟苏州,瞧瞧林家的旧宅。"宝钗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那敢情好,我还没见过苏州的园林呢。"眼里却掠过一丝黯然,快得让人抓不住。

  平儿见状,忙打岔:"前儿薛大爷说,苏州的绸缎庄开春要上新,让宝姑娘给姑娘们挑些时新的料子。"宝钗点点头,打开食盒拿出块枣泥糕:"老太太尝尝这个,加了些松子,甜而不腻。"贾母接过糕,刚咬了一口,就见宝玉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鬓角沾着片梅花瓣。

  "老太太。"他笑着作揖,眼睛却往宝钗身后瞟——黛玉正跟着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绿萼梅。"刚从栊翠庵回来?"贾母指着他鬓角的花瓣,"这梅瓣倒会沾人。"宝玉慌忙把花瓣拂掉,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黛玉把瓷瓶往桌上一放,绿萼梅的清香漫开,混着炭盆的暖意,倒比往日添了几分热闹。她看着贾母手里的枣泥糕,忽然想起那年在大观园,宝玉把她不爱吃的枣泥馅都挑走,当时只觉得他胡闹,如今想来,倒都是寻常日子里的甜。

  第五折 怡红院深画梅影

  怡红院的窗纸上已洇着暮色,宝玉趴在桌上画梅,狼毫笔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枝干,墨色浓淡不一,倒比往日添了几分野趣。袭人站在旁边研墨,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的响:"二爷歇会儿吧,眼都快贴在纸上了。"

  宝玉摇摇头,蘸了点朱砂往花瓣上点:"就差这几笔了。"笔尖落下,宣纸上便绽开朵红梅,层层叠叠的花瓣围着金黄的花蕊,倒有几分像黛玉鬓边插的那枝。他看着画纸上的梅,忽然想起黛玉袖袋里的银簪,不知她戴上了没有。

  "前儿老太太说,要请张道士来合八字。"袭人往砚台里添了点水,声音放得轻,"二爷可有什么想法?"宝玉手里的笔顿了顿,朱砂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谁的胭脂掉在了纸上。"我......"他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正说着,就见茗烟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封信:"二爷,北静王府送来的。"宝玉接过信,拆开一看,眉头不由得皱起来——上面说忠顺王府虽倒了,却有几个旧部在江南兴风作浪,让荣国府多提防。"知道了。"他把信纸往烛火上一凑,火苗舔着纸边,很快就卷成了灰。

  袭人见他脸色不对,忙倒了杯热茶:"二爷别烦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宝玉接过茶,刚喝了一口,就见黛玉的丫鬟雪雁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宝二爷,我们姑娘让把这个给您。"

  宝玉打开盒盖,里面是方白绫帕,上面绣着枝绿萼梅,梅枝下卧着只玉色蝴蝶,翅膀半张,像是正要起飞。针脚细密,比上次那方更见功夫,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替我谢林姑娘。"他把帕子往怀里一揣,指尖触到帕子的温热,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

  雪雁走后,袭人笑着说:"姑娘的手艺越发好了。"宝玉点点头,忽然拿起笔,在画纸上添了个小小的人影,穿着月白披风,站在梅树下,手里捧着枝绿萼梅。"这样就齐了。"

  喜欢金陵烬未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