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因材施教-《薛家有女乘以七》

  橙琉,雨刚歇,学堂后窗就传来“哐当”一声——是那个叫毛亩山的,打翻了砚台,墨汁混着雨水穿过窗纸,啪嗒一声,落到了薛嘉君的屋子里头,地板上洇出大片丑陋的黑斑。

  外头几个小孩子窃窃私语,围着薛嘉君的屋子看热闹,仿佛在想看薛嘉君如何恼怒,如何惩治毛亩山。

  毛亩山也在其中。

  他手里头的墨汁还没干,指头黑漆漆的。

  薛嘉君无奈,看了一眼那被当成石头也一样的砚台,已经碎了,碎成好几块了。

  薛嘉君伸手想要拿戒尺,但是又选择了放弃。

  她站起身来,对着门口的毛亩山开口“你晚些时候,放学别走。”

  众人嬉笑,热闹“哦!毛亩山!这回你是真的完了!”

  “哦!!毛亩山!你这次真的要完了!”

  “薛夫子要打你的手板了!”

  这是毛亩山入学的第三个月,也是他打碎的第二十七块砚台。

  平均每个月,就有九块砚台,碎了。

  众人起哄。

  薛嘉君蹙眉,“都散了,学业都完成了吗?没完成的,在这里起哄的加倍,三,二,一!”

  此言一出,都散了。

  独留毛亩山一个人,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是根电线杆子。

  “你有话要说就现在说吧,不必等到拖堂再说。”毛亩山开口。

  “现在说不了,只能等到散学以后,我才能跟你说”薛嘉君想了想,摇摇头。

  “你先回去吧。”薛嘉君挥挥手。

  毛亩山心里面跟打着小鼓一样,七上八下的,总是在想,不知道薛嘉君要如何对付他,打他手板还是让他罚抄?把他留在这里?留到很晚才允许他回家?

  毛亩山坐在堂上,心思根本不在课上了,只想着薛嘉君一会儿会怎么惩罚他。

  ……

  傍晚的余晖斜斜切进窗棂,在毛亩山脚边投下块晃动的光斑。

  他的指尖在桌案下绞着衣裳下摆,膝盖一下下磕着桌腿,发出沉闷的响声。

  夫子讲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飘向对面薛嘉君带有那片狼藉的墨渍的窗纸——中午被他用砚台砸碎的窗纸还没补,风灌进去,呼呼作响。先生让众人抄写文章,他捏着笔杆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纸上只歪歪扭扭爬着三个字。新的砚台里的墨干了又添,添了又干,墨锭在砚面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引得前排同窗频频回头。

  夫子合上书本时,说了一句散学,他便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桌沿,发出“咚”的一声。

  满室的学子注视着他,寂静里,他攥着笔的手在发抖,喉结滚了滚,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夫子只对其他学生道:“今日提前散学,把刚刚讲得难重点抄三遍,明日交上来。”

  孩子们收拾布袋时,毛亩山仍站在原地,像棵被雷劈过的小树苗,梗着脖子,眼底却藏着点慌乱。

  夫子也不管他,他已经是惯犯了。管他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跑出学堂,薛嘉君才拿起墙角的竹笠:“跟我来,带上你的雨具。”

  毛亩山不明所以,跟着穿过两条巷,绕过那棵老槐树,尽头是家黢黑的作坊。

  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砚石,青灰色的石头上沾着泥浆,几个匠人正赤着膊,抡着錾子在石头上敲打,火星子溅在他们古铜色的胳膊上,烫出细小的白痕。

  “这是张师傅,做了三十年砚台。”薛嘉君把竹笠收起来,“你且看着。”

  张师傅手里攥着块鹅蛋大的砚石,正用细凿一点点剔去边角。

  石头硬得很,每凿一下,錾子都要往回弹半寸,他眉头皱得像团揉过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毛亩山不明所以,但是心里数着,不过是想凿出个月牙形的砚池,张师傅竟凿了整整两刻钟,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石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看好了。”薛嘉君把他领到另一张石案前,案上摆着块粗坯,旁边是大小不一的刻刀。“你试着把这砚堂磨平。”

  毛亩山拿起最细的那把刀,刚碰到石头就被震得手麻。他学着张师傅的样子往下凿,刀尖却在石头上打滑,划出道歪扭的豁口。再试,虎口被震得生疼,石头上只留下个浅白的印子。

  “这石头叫端溪石,”薛嘉君蹲在他身边,指着石头里细密的纹路,“看着普通,内里藏着眼,要顺着石纹凿,稍不留神就会裂。”她拿起刻刀,手腕轻轻一转,刀尖顺着纹路陷进去,带出片薄薄的石屑,“你今日打碎的砚台,张师傅要先从山里采来原石,用粗砂磨去棱角,再用细砂磨三天,最后用头发丝蘸着水,一点点蹭出光来。”

  毛亩山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张师傅正用麂皮擦拭砚台,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腹上结着层厚厚的硬皮,虎口处有道深可见骨的疤。“那是前年采石头时被山涧里的碎石划的。”薛嘉君轻声道,“他说,好砚台要能发墨,更要能养墨,就像人,得经得住磨。”

  月亮上来了,把作坊染成银灰色时,毛亩山手里的砚石才磨出个模糊的形状。

  他的手心被磨出了水泡,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石粉,看着那坑坑洼洼的砚面,忽然想起自己那些被揉皱的纸、摔断的笔,还有薛嘉君的那面被打穿的窗子。

  薛嘉君递给他块布:“今日做不完,明日再来。”

  毛亩山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走出作坊时,他回头望了眼,张师傅还在油灯下打磨砚台,灯光落在砚面上,映出片温润的光,像藏着星子的夜空。

  毛亩山跟在薛嘉君的背后问“夫子,他们都说我是劣胚子,你也这样觉得吗?”

  “好坏从来都不是别人定义的,是你自己定义的。你自己是好的是坏的,是你自己说了算,你愿意做坏人,那你就会越来越坏,你愿意做好人,那你只会在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薛嘉君停下来,对着他说。

  毛亩山想了想说“夫子……”

  “你也不必着急对自己下定义,你真的想做的事情和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同一件事情吗?你真的想把那个砚台打碎吗?还是说你只是想要吸引夫子的注意力呢?”薛嘉君循循诱导。

  毛亩山不说话了。

  “明日散学完,接着跟我去磨那个砚台,直到你做出来一方砚台,给你自己使用,别的我就不计较了,这个算是对你打碎你的砚台的惩罚。”薛嘉君开口。

  毛亩山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夫子。”

  薛嘉君把毛亩山安全送回家,这才看到黑暗处的傅无极。

  廊下的青石都被夜色染得发暗。

  傅无极立在阶前,望着方才那孩童跑远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缘的玉扣,半晌才回头看向身侧的薛嘉君。

  “这个顽皮的家伙又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傅无极询问。

  “方才那孩子,”薛嘉君声音里带着些微未散的怅然,“这段时间已经碎了二十一块砚台了……家里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浪费的法子。”

  傅无极闻言挑眉“二十一块,真能造啊!”

  薛嘉君笑着说“谁说不是呢?”

  薛嘉君跟着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薛嘉君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小孩,都不知道该如何教育,所以我想到了,让他亲手做一块砚台,方知这其中艰辛。”

  傅无极闻言抬眸望了望,轻声道:“方才见他手里乌漆嘛黑的,我还以为他把你的书涂黑了,没有想到是碎了他的砚台。”

  “那不曾,只是把我窗户搞破了……”她拍了拍手,不想指尖沾了些黑色的石墨粉。

  “那孩子总爱通过砸碎砚台来博得关注,之前,那些孩子都乐意看他,现在只有全起哄的。”薛嘉君叙说着。

  傅无极“嗯”了一声,目光落回空荡的巷口,不知怎的想起方才那孩子离开的时候,眼睛里的光。

  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些微自嘲,倒让薛嘉君有些诧异。

  “怎的突然笑了?”薛嘉君好奇。

  傅无极接过她手里的布袋子,那是薛嘉君让薛君宝专门做的,用来装书卷的,方便她去上课。

  指尖触到干燥的提手,傅无极才缓缓开口:“想起些小时候的事。”

  他低头把布袋整理好,背在肩膀上。

  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布袋也跟着一左一右晃荡。“约莫也是这样大的年纪,比他或许还要小些。”

  薛嘉君竖起耳朵听着,两个人脚步也没停。

  晚风带着路边石榴树的甜香,傅无极絮絮叨叨,她没说话,只静静听着。

  “那时候家里日子不算宽裕,”傅无极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父亲当时在江湖还算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靠武力当镖师,薪酬微薄,母亲身子当时生完我之后,就体弱了一段时间,家里常吃的菜,除了自家园子里种的青菜,便是一坛又一坛的酱菜。”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味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酱菜是母亲亲手腌的,用的是最普通的芥菜,腌得久了,带着股浓重的咸涩,嚼在嘴里像嚼枯草。我那时候正是贪嘴的年纪,见同窗带的午饭里有油焖笋、酱鸭,再看自己碗里的糙米饭配酱菜,心里便老大不乐意。”

  薛嘉君想起傅无极之前和她一起,不管是吃什么,都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呢?”薛嘉君问。

  “有一日是父亲的生辰,母亲特意蒸了几个白面馒头,装了半碟酱菜摆在桌上。我看着那馒头白白胖胖的,心里欢喜,可一夹起酱菜,那股子涩味直冲鼻子,”傅无极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我当时许是被猪油蒙了心,竟当着父亲的面,把嘴里的酱菜连同刚嚼了两口的馒头,全吐在了桌子上。”

  说到这里,他像是仍能感受到当时的紧张,无意识地用手指捏紧了布袋:“那酱菜混着馒头渣,溅得满桌都是,还有几滴落在了父亲的衣襟上。母亲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去拿抹布,父亲却一把按住她的手,只盯着我看。

  他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神,没有发怒时的暴烈,只是沉得像深潭,里面裹着失望,还有些他那时候读不懂的疲惫。父亲是个极温和的人,便是手底下人犯了错,也只是温言教导,极少动怒,可那一日,父亲的目光让他从头凉到脚。

  “父亲没打我,也没骂我,只让母亲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对我说:‘你嫌这酱菜难吃,是因你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这坛酱菜,是你母亲拖着病体,在灶台边守了三个日夜才腌成的,是咱家半个月的菜钱。你今日吐掉的,不止是酱菜,是你娘的心血,是咱家的生计。’”

  傅无极仰头,看着满天的星空,叹了一口气。说话的腔调中带着些微的苦意。“他说,‘从今日起,你一个月内,只能吃糙米饭,不配吃任何菜。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碰菜碟。’”

  薛嘉君听得心头一紧,轻声道:“一个月只吃糙米饭?那得多难捱?”

  “难捱?”傅无极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些酸涩,“起初只觉得是惩罚,心里憋着气,不肯低头。头三日,母亲偷偷在我碗里藏过腌菜,被父亲发现,连母亲的菜碟都收了去,陪着我一起吃糙米饭。”

  他至今记得那糙米饭的味道,寡淡无味,嚼得久了,嘴里发苦,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只手在里面抓挠。第四日夜里,他饿得睡不着,偷偷溜到厨房,想找些剩菜,却见灶台边放着母亲白天没吃完的半个窝头,旁边碟子里是那让他厌恶的酱菜。

  “我当时饿极了,拿起窝头就往嘴里塞,干硬的窝头剌得喉咙生疼,顺手夹了一筷子酱菜,”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哑,“那时候竟觉得,那酱菜也不是那么难吃,至少咸涩的味道能压下窝头的干噎。”

  他吃到一半,忽然看见父亲站在厨房门口,月光从父亲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吓得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却听见父亲说:“知道难捱了?这世上有多少人,连糙米饭都吃不上,能有口饱饭,已是天大的福气。”

  “后来我才知道,”傅无极望着薛家院墙外渐深的夜色,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那年冬天收成不好,家里存粮本就不多,母亲为了让我能多吃两口米,自己常吃麸子面。我吐掉的那半块馒头,是母亲省了三天的口粮才攒出来的。”

  一个月的糙米饭,吃到最后,他看见酱菜竟会觉得亲切。后来父亲解了罚,他再吃那酱菜,竟品出些微的甘味来。再后来家里境况好了,山珍海味也尝过不少,却再没有哪样吃食,能像当年那碗糙米饭配酱菜一般,让他记到如今。

  “方才那孩子,”傅无极转过头,看向薛嘉君,眼里带着些怅然,“许是还不懂,家里的钱财来得太容易,他就容易不珍惜……我觉得你这样做很好。”傅无极笑着看着她。

  薛嘉君看着他眼底的光影,伸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他的手微凉,指腹上还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人总是要吃过些苦头,才懂得惜福。”她轻声道,“就像你如今,见不得半分浪费。”

  傅无极反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他笑了笑:“是啊,吃过只配吃糙米饭的日子,才知道每一粒米、每一口菜,都来得不易。”

  薛嘉君点点头“走吧,进屋吃饭去。”

  傅无极挑眉“今个儿还做了我的饭?”

  薛嘉君无奈“哪天没做?”

  傅无极笑,自然而然跟着走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