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大胜有捷报-《我是正德帝》

  荒凉的战场上,硝烟尚未散尽,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和牲畜粪便的恶臭,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血的伤口,低垂在西边的天际,将残破的旌旗、折断的兵器、散乱的辎重以及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人马尸体,都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暗红。

  伤者垂死的呻吟、无主战马的悲鸣,在空旷的原野上断续飘荡,更添几分凄凉。

  朱振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策马巡视着这片战场场。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布满了刀痕箭孔,肩头的箭伤虽已草草包扎,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脸上混合着汗渍、血污和硝烟,疲惫刻入骨髓。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那些被遗弃的蒙古毡帐、被缴获的成群牛羊、尤其是堆积如山的虏首(割下的敌人左耳作为报功凭证)时,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压过了身体的伤痛。

  副将李雄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侧,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军门!大捷!大捷啊!斩首七百余级,缴获战马、牛羊、器械无算!虏酋丧胆远遁,大同城安如磐石!此乃军门运筹帷幄、亲冒矢石之功!朝廷必有厚赏!”

  他眼中闪烁着对主帅的崇敬和对功勋的炽热渴望,仿佛已经看到金灿灿的赏赐和升迁的诏书。

  朱振勒住马,望着远处荒原上渐渐消失的虏骑烟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厚赏?……李雄,你也是老行伍了。胜仗是儿郎们用命,拿血换来的。” 或许是太累了,声音有些疲惫,“至于朝廷……但愿吧。”

  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将士伤亡的名单、抚恤的银两、损耗的军械火药、城墙的修补……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压在肩头的巨石?朝中那些衮衮诸公,只喜捷报上的斩获数字,又有几人会真正体恤这塞上流尽的鲜血?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那无形的枷锁,似乎比身上的铁甲还要沉重万倍。

  “先清点战场,收敛阵亡将士遗骸,厚加抚恤。伤者,务必全力救治。虏获之物,登记造册,不得私分,待报于朝廷定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有……让书记官,把捷报写得……‘漂亮’些。”

  李雄脸上的兴奋微微一滞,随即心领神会,抱拳低声道:“末将明白!”

  总兵府后堂,烛火通明,驱散了几分塞上初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妙气氛。

  大同巡抚张文锦,正襟危坐于上首,手捧香茗,用杯盖轻轻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与风尘仆仆、甲胄未卸的朱振形成鲜明对比。

  巡按御史周铁,一身青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刀,坐在张文锦下首,不言不语,只是目光在朱振和李雄身上来回逡巡。

  堂下,书记官正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着刚刚润色完毕、墨迹未干的报捷文书:

  “……仰赖陛下洪福齐天,圣德巍巍,感召神武。我大同镇文武同心,将士用命。巡抚张公,运筹帷幄于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巡按周公,激扬士气,明察秋毫,使三军感奋,效死争先。总兵官朱振,虽受命于危难,实赖二位宪台之明训,方能亲率敢死,摧锋陷阵,侥幸得创顽虏……”

  朱振垂手侍立,听着那与自己亲身经历大相径庭的华丽辞藻,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没有任何表情。

  肩头的箭伤在烛光下隐隐作痛,如同此刻心中的冷刺。

  他身后的李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掩饰。李雄心中翻腾:“嘿,好一个‘运筹帷幄’、‘激扬士气’!城头血战之时,二位大人怕不是在暖阁里品着香茗,谈论风月吧?这泼天的功劳,倒成了他们教化有方了!军门出生入死,倒成了‘侥幸’?真真……”

  文书终于念毕,堂内一片沉寂。

  张文锦缓缓放下茶杯,脸上露出矜持而得体的微笑,声音温润:“朱总戎此番亲冒锋镐,力挫强虏,实乃国之干城,劳苦功高。本抚与周巡按,深为感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然则,为将者,当知大局。此役虽胜,亦属惨胜。将士折损、城防修缮、抚恤钱粮……皆需朝廷恩赏拨付。若报捷文书只突显总戎一己血勇之功,恐朝中诸公不明塞上将士一体同心、文武协和之要义,于后续请饷诸事,反生掣肘啊。”

  巡按御史周铁适时地轻咳一声,接口道:“张抚台所言极是。总戎忠勇,天地可鉴。然则,上报天听之文,需得彰显陛下威德,体现朝廷体统,更要顾全边镇文武和睦之大局。些许措辞润色,非为掠美,实乃为大同镇长远计,为死难将士身后哀荣计也。”

  朱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喉头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二位……”

  然而,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紧接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理智攫住了他。

  朱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垂下眼帘,对着张文锦和周铁,抱拳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甲部件,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但凭裁度。”

  张文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总戎深明大义,以大局为重,实乃边镇之福!”

  他转向书记官,“既如此,便以此稿,六百里加急,飞报京师!为朱总戎及有功将士请功!”

  “是!” 书记官恭敬领命。

  “慢!”朱振制止道。

  二人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以为他要反悔。

  “捷报少了些什么。”

  “什么?”张文锦问道。

  朱振答道:“镇守太监武忠和巡视宣、大、辽东等镇都督郤永.....”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

  数日后,晨曦微露,大同北郊校场。

  喧嚣已然远去,唯有肃杀之气还凝固在清冽的空气里。

  巨大的点将台前,临时垒起了一座触目惊心的京观——七百余颗狰狞的蒙古首级,按照严酷的军规被石灰仔细腌制过,防止腐烂,层层叠叠,垒成了一座散发着浓烈血腥与死亡气息的锥形小山。

  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扭曲的面容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与凶悍。无数盘旋的乌鸦在低空发出不祥的聒噪,却慑于场中肃杀的气氛,不敢轻易落下。

  京观前方,肃立着大同镇得胜归来的将士。队列远不如出征前那般齐整,许多人身上带着伤,裹着渗血的麻布,脸上刻着疲惫与尚未褪尽的杀气,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点将台上那面巨大的、象征着胜利与统帅威严的狻猊帅旗之下。

  朱振站在高台中央,身披擦亮的山文甲,肩头箭伤处覆盖着一块醒目的白布。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巡抚张文锦、巡按御史周铁分列左右,皆着庄严的官袍,神情肃穆。

  一名军中司礼官捧着那份早已定稿、由驿站飞马送入京师的捷报副本,走到台前,面向全军,用洪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高声宣读:

  “大同镇守太监武忠、都督郤永、巡抚臣张文锦、巡按御史臣周铁、总兵官臣朱振谨奏:伏以陛下圣德广被,神武昭宣,四海清宁,万邦宾服。然北虏小王子部酋首巴图孟克,素怀叵测,敢逆天威,于正德二十一年三月初十,纠集凶骑二万余众,悍然寇犯大同,边燧告警,军民震恐。臣等荷蒙国恩,躬膺重寄,当此危难之际,誓以死报,幸赖陛下天威远播,将士用命,终获大捷,谨奉露布,恭呈圣听。.........”

  文书用词华丽,气势恢宏,将胜利归功于皇帝威德和巡抚、巡按的领导有方,朱振的血战,成了“深体方略”下的执行。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朔风刮过校场,卷起细微的尘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许多士兵的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茫然、不解、一丝不易察觉的憋屈,最终都化为沉默。

  他们或许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用血肉拼杀换来的东西,似乎被台上那华丽的言辞抽走了最核心的魂魄。

  司礼官宣读完最后一句,猛地提高声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校场上终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声浪直冲云霄,惊得远处盘旋的鸦群四散飞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