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义利之筵-《大梁神秘巨商》

  “百川兄,久等了。”

  “百川先生,多日不见,气色愈发康健了。”秦文寒暄道。

  百川先生李明远一身半旧深蓝直裰,闻言竟爽朗一笑,挥手打断:

  “明远兄,秦公子,你我之间,何须这些酸文假醋的门面话?”这爽直姿态,全然不似往日那个拘泥于文人清高、对商贾敬而远之的老夫子。

  远景先生李明远一愣,捻须的手停在半空,讶然道:

  “百川兄,你这…性情似乎也沾了些烟火气?”言下之意,是笑他多少染了点商人的务实。

  百川老脸微赧,却坦荡道:“实不相瞒,前番听秦公子一席话,归家与老妻提起。

  她道:‘教书育人,为的不就是让娃娃们有饭吃、有衣穿?饿着肚子谈什么礼义廉耻,那都是空屁!’想想也是,老夫半生清高,却为几斗束修折腰,岂不更可笑?”

  他顿了顿,自嘲中带着释然,“这铜臭沾便沾了,只要能让寒门子弟有书读,有路走,老夫认了!”

  秦文与远景相视一笑,不再多言,随百川步入书院深处专设的议事厅。厅内陈设一反书院朴拙之风,紫檀大案光润沉稳,圈椅环绕,便于清谈。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一盏硕大的黄铜吊灯,灯座下连着一方储油壶,壶身伸出九根精巧铜管,顶端是九朵莲花状的灯盏。此刻虽未点燃,其结构之巧思,已令初见此物者侧目。

  后壁博古架上,几件太福祥琉璃坊烧制的彩釉花瓶流光溢彩,与满室书香奇异地交融。

  “那几位大儒可都到了?”远景先生落座后问道。

  “陈观涛陈老、赵明诚赵先生、孙慕贤孙先生已至,安置在客舍歇息。林清源林先生、吴子虚吴先生路途稍远,料想也就在这一两日了。”百川答道。

  秦文闻言,心中暗暗叫苦。能躲一天是一天,穿越至今,刀光剑影没怕过,唯独面对这些皓首穷经、满口圣贤之道的老夫子,打心眼里发怵。

  “无妨无妨,”远景先生捋须笑道,“正好趁这几日,让秦公子与书院师生多亲近亲近。”他目光扫过窗外南面那片新建的工坊区,“秦公子,你规划的这半工半读,具体章程如何?那些工坊,又作何用途?”

  秦文收敛心神,问道:“如今报名学子有多少?”

  百川眼中闪过欣慰与压力交织的光芒:“消息放出,寒门子弟免费入学,半工可抵束修,短短时日,已有万余人投书报名!然书院非善堂,自有其门槛。已定于十月初五,统一甄试。”

  “甄试内容为何?”

  “自是仿照朝廷科考,”百川不假思索,“帖经、墨义、诗赋、经义策论,考校学子儒学根基与文章才具。”

  秦文摇头,语气带着商人的务实与穿越者的远见:“只考这些,怕是要埋没许多可用之才。这些学问,说到底是为做官治国预备的。

  百川书院要开的是新路,当兼容并蓄,育‘多元化’人才。”他用了这个略显突兀的现代词汇。

  “‘多元化’?”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陡然自厅外响起,带着浓重的不悦与质疑,“此为何物?老夫只闻‘君子不器’,求的是通才大道,岂能沦为‘杂学’工匠之流?”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却浆熨得一丝不苟的葛布深衣、须发皆白的老者已步入厅中。

  他身形清瘦,面容古拙,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以古板严谨着称的大儒陈观涛。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人约四十五六,面容沉静,眼神透着精明,是精于算学的赵明诚;

  另一人四十上下,衣料明显考究许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略显飘忽,正是孙慕贤。

  陈观涛并未落座,目光如电,扫过室内陈设,最终定格在秦文身上,毫不掩饰其批判:

  “后生!你方才所言,大谬不然!学问之道,首重根本!《礼记·大学》有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何为根本?圣贤之道,礼义廉耻!若根基不牢,纵学得百般奇技淫巧,亦是舍本逐末,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他指向那盏黄铜九枝灯和博古架上的彩釉瓶,

  “再看此间陈设!教书育人,清心为本!如此豪奢之物置于学舍,是教人安贫乐道,还是诱人追慕浮华?《论语·里仁》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此等做派,非育人,实乃坏人心术!”

  秦文起身,面对这位名震大梁的辩难高手,神情恭敬却无半分退缩,言辞清晰有力:

  “陈老息怒。晚辈以为,‘本末’之说,当因时而变。圣人亦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川书院所收,多为家无隔夜粮的寒门子弟。

  若只教其诵读诗书,空谈仁义,而不授其谋生之技,使其学成之后,依旧手无缚鸡之力,腹无隔夜之粮,此等‘本’,恐如空中楼阁,风一吹便倒了。至于此间器物,”

  他指向那盏九枝连盏灯,“此物名为‘九曜灯’,一壶油可同时点亮九盏,光照满堂,学子夜读,可省多少灯油?可护多少目力?此非奢靡,乃实用之‘器’,助‘道’之明!架上瓷器,亦是格物院匠人反复试烧所得,其釉色配方、窑火控制,皆含学问。

  见器物之美,亦可启格物致知之思。若一味苦守陋室,敝衣恶食,学子心中只存生计艰难,何来开阔心胸以容大道?”

  陈观涛须发微颤,显然被秦文这番“实用即大道”的歪理噎住,他引经据典,秦文却以现实民生和器物效用反击,角度刁钻,一时竟难以驳斥。他冷哼一声:“巧言令色!器物之用,终是小道!君子当务本,本立而道生!岂能本末倒置?”

  “陈老所言极是,君子务本。”秦文点头,话锋却是一转,

  “然何为本?晚辈浅见,让黎民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技傍身,此乃最根本的‘本’!《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之生计,即国之根本!百川书院授儒学之道,亦教百工之技,使寒门学子进可科考报国,退可凭技安身,此方为‘务本’之实!若只空谈大道,无视生民疾苦,岂非如晋惠帝问‘何不食肉糜’?”他最后一句,犀利如刀。

  陈观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一生辩才无碍,引经据典从未输阵,今日却被一个商人以“民生根本”和圣人话语反将一军,心中怒意翻涌,却又隐隐觉得对方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这矛盾之感更让他憋闷。正欲再辩,门外仆役适时禀报:“诸位先生,午膳已备好,请移步餐堂。”

  “好,好!先用膳,先用膳!”百川先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打圆场,“天大的道理,也需填饱肚子再论!陈老,赵先生,孙先生,秦公子,远景兄,请!”

  陈观涛一肚子引经据典的驳斥被这“吃饭”二字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得拂袖,当先大步而出,心中暗恼自己不争气的肠胃。众人随之移步至新建的学子食堂二楼。

  这二楼专为招待访客及奖励优等学子而设,与楼下大食堂的简朴截然不同。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窗明几净,悬挂着素雅字画。分隔出数间雅室,陈设虽不极尽奢华,却也桌椅精洁,餐具考究。

  众人被引入最宽敞的一间雅室。楠木圆桌上,琳琅满目,香气扑鼻。中间是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盆,盛着浓白鲜香的蟹粉狮子头;

  晶莹剔透的虾仁炒得恰到好处,点缀着翠绿豌豆;整条清蒸鲈鱼淋着亮油,鱼眼珠爆出,显示火候极佳;

  另有水晶肴肉、蜜汁火方、素炒时蔬、燕窝羹…皆是寻常寒门学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精致菜肴。

  盛菜的器皿非金即玉,光洁温润。侍立一旁的学生仆役,穿着统一的干净布衣,屏息凝神,姿态恭谨,与楼下食堂里学子们自己动手、碗筷相碰的热闹景象判若云泥。

  陈观涛看着这满桌珍馐,眉头锁得更紧,方才被秦文噎住的郁气又涌了上来,这分明是炫富!

  孙慕贤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赵明诚则神色平静,目光在那些精致的餐具上多停留了片刻,似在估算价值。

  百川先生作为东道,举杯起身,声音洪亮,带着感慨与决心:

  “诸位先生,秦公子,今日齐聚百川书院,李明远感怀于心!老夫创此书院三十余载,夙愿便是为天下寒门开一扇登云之梯,育经世济民之才!过往种种,囿于成见,步履维艰。

  幸得秦公子点醒,育人,非独在经义文章,更在授其安身立命之能,开其经世致用之眼!今日薄酒陋馔,聊表寸心。这第一杯,敬诸位高义,愿吾辈同心,为寒门学子,蹚出一条新路来!”他一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梁文人,诗酒风流本是常事。众人纷纷举杯应和,连陈观涛也板着脸抿了一口。

  雅间内,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精致的菜肴被仆役小心分到每个人面前的玉碟中,银箸轻碰,发出细微的脆响。

  秦文的目光掠过陈观涛依旧紧绷的侧脸,扫过孙慕贤眼中对佳肴的满意,最后落在赵明诚若有所思、偶尔手指在桌下无意识掐算的神情上。

  他端起酒杯,心中清明。这场关于“本末”、“义利”的无声交锋,才刚刚开始。

  这满桌的珍馐美味,既是款待,也是无声的宣言——寒门之路,亦可通向另一种可能,一种不必永远清贫、不必永远仰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