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248章 临时会议-《血泪葫芦弯》

  许前进的指尖刚碰到窗台上晾着的粗布毛巾,兜里的手机就跟揣了只振翅欲飞的蜜蜂似的,嗡嗡地往大腿上撞。他慌忙在蓝布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面粉——刚给合作社食堂发完两盆面,案板上还卧着半截没揉透的面团,酵母的甜香混着窗外玉米地飘来的潮气,在屋里慢悠悠漫着,缠得人鼻尖发痒。

  掏手机时,指腹先勾住了那只磨得发亮的塑料壳——边角都被岁月啃得圆润,是三年前合作社分红时统一发的。屏幕上“沈书记”三个字跳出来的瞬间,他心里“咯噔”一下,接起电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慌:“哎呀,沈书记啊!您这么忙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听筒里的电流声裹着沈书记一贯温和的语气,慢悠悠飘过来,像村口那条绕着玉米地的小河:“前进啊,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叨扰你。”顿了顿,那声音里添了点无奈的沉,“你也知道,葫芦湾再怎么发展,也是咱们册山镇的地界,村里那些‘光荣代表’‘村头议事’的老规矩、老民风,可不能断了根啊。”

  许前进握着手机往门槛上坐,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裤子渗上来。脚边的芦花鸡正啄着地上的碎麦粒,尖喙敲得地面嗒嗒响,他却没心思看——一听见“规矩”“民风”,就知道准是村里的事找上了门。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沈书记说:“东子这小子,这礼拜都往我办公室跑三趟了,每次来都耷拉着脑袋,跟霜打了似的,说让我给你递个话,通融通融。我也为难啊,一边是你这个老书记,知道你肩上扛着合作社几百户人的生计,一边是村里的年轻书记,低三下四求着,我总不能当耳旁风吧?”

  “沈书记,您可别这么说。”许前进赶紧打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门槛缝里的泥,指甲缝都填得满当当,“我哪是什么‘老书记’,早从村两委退下来了。现在心思全在合作社上,您也清楚,这合作社是好多年前我还没当书记的时候,跟几户老伙计凑钱办的,账上的每一分钱都是社员们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跟村委会根本是两码事,我真没法随便拿合作社的钱贴补村里啊。”

  “我懂,我怎么不懂?”沈书记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像春风拂过老树枝,“当年你牵头办合作社,我还是镇里的宣传干事,跟着你在田埂上跑了多少趟,鞋底子都磨破两双,能不知道这里面的难处?可东子那边实在磨得紧,昨天还提着他家院里种的夏黑葡萄来我家,红着眼圈说‘沈书记,您要是不帮我,我这村书记怕是干不下去了’。前进,算我拜托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哪怕给村里争取点合作社的帮扶政策,也是个台阶啊。”

  许前进的喉结动了动,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像噎了口没嚼烂的玉米饼。他知道沈书记的脾气,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可合作社的规矩摆在那儿,红漆刷的章程就贴在会议室墙上,他要是松了口,以后东子再要修村路、盖文化站,是不是都得找合作社要?到时候怎么跟那些把养老钱、娶媳妇钱都投进来的老社员交代?

  “好,沈书记,我知道了。”沉默了半天,他还是应了下来,声音里带着点沉甸甸的无奈,“我先跟合作社的理事们商量商量,有消息了再给您回电话。”

  “哎,好!好!”沈书记的声音一下子亮了,像拨开了乌云见着了太阳,“前进啊,还是你明事理。葫芦湾离了你可不行,这事就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许前进还保持着攥手机的姿势,指节都泛了白,手机壳上的花纹都快被捏平。风从院门外吹进来,带着玉米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絮语,他却觉得浑身发闷——东子这小子,刚当上村书记没多久,不想着怎么跟村坐下来好好商量,倒先跑到镇上去“告状”,这招也太损了,跟地里那些偷玉米的獾似的,专挑软处下嘴。

  “前进哥,发啥愣呢?”香玲端着一摞刚洗好的粗瓷碗从厨房出来,水珠顺着碗沿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见他坐在门槛上脸色不对,赶紧把碗放进消毒柜,擦了擦手凑过来,估计是听出来刚才的对话了,声音里带着点担忧:“是不是……东子去镇上找沈书记了?”

  许前进抬眼看她,叹了口气,眼角的细纹都拧在了一起:“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去美丽姐超市买盐,听见东子媳妇跟李婶唠嗑,说东子这几天天天往镇上跑,还说‘得让上面的人给许前进施施压,不然他不肯松口’。”香玲蹲下来,看着他紧绷的眉头,像看着一团拧成结的麻绳,“沈书记是不是让你给村委会提供支援?”

  “嗯。”许前进点了点头,把手机揣回兜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沈书记话说到那份上,我没法直接拒绝。可合作社的钱不是我一个人的,得跟大家伙儿商量。香玲,你说要是咱们适当给村委会点补助,比如帮他们修修南边的灌溉渠,会不会好点?既给了沈书记面子,也不算乱花钱。”

  香玲眼睛一亮,像突然见着了地里冒出来的青苗:“这主意好!去年夏天南边的渠堵了,大雨冲下来的泥把口子塞得严严实实,合作社的几亩水稻差点旱死,还是小吴带着人挖了半天才通开。要是用补助钱修渠,既帮了村里,也给咱们自己省事,一举两得。不如咱们现在就召集理事们开个临时会,把这事说清楚?”

  许前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青石板上的泥屑簌簌往下掉:“行,你去通知二懒叔、美丽姐他们,半个钟头后在合作社的会议室集合。顺便把去年请人做的修渠预算表找出来,红皮夹子夹着的那个,省得等会儿大家问起细节,我答不上来。”

  半个钟头后,合作社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长条木桌的两端摆着暖水瓶,氤氲的热气往上飘,在屋顶聚成小小的水珠。二懒正用旱烟杆敲着桌腿,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周美丽手里攥着个蓝布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包带;小吴则低头翻着手里的账本,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疑惑——平时开会都是提前三天通知,贴在村口的公告栏上,这么急急忙忙叫过来,准是出了大事。

  许前进坐在主位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木头的纹理硌得指尖发痒。等屋里静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凝重:“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件急事要跟你们商量。东子书记这几天天天往镇上跑,找沈书记告状,说咱们合作社不配合村里的工作。沈书记刚才给我打电话,希望咱们能给村委会点补助,也算帮东子下个台阶。”

  话音刚落,二懒就“啪”地把旱烟杆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火气,像炸了个响雷:“啥?他东子自己没本事搞钱,倒来打咱们合作社的主意?当年他还在砖厂搬砖的时候,是谁帮他凑钱盖的蔬菜大棚?现在当了村书记,倒反过来拿捏咱们了?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就是啊前进!”周美丽也跟着附和,声音里带着点激动,脸都红了,“合作社的钱是咱们一口饭一口饭省出来的,去年我家老头子住院,要不是大伙凑了钱,我都没好意思跟合作社借一分钱,他东子凭啥张口就要咱们补给他?他当这钱是大风刮来的?”

  许前进没说话,只是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像看着地里的玉米秆在风里摇晃。他知道,这些老伙计不是小气,是真把合作社当成了自己的家。当年合作社刚成立时,没钱买拖拉机,大喇叭三嫂把家里唯一的黄牛卖了,揣着钱来开会时,眼睛都是红的;刘婶则把给儿子娶媳妇的钱拿出来,拍在桌子上说“先把合作社办起来,儿子的婚事能再等等,可地里的庄稼等不起”。这些情分,他记了这么多年,也不敢辜负。

  等屋里的声音稍微小了些,小吴才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轻声说道,声音像春雨润田,慢慢渗透:“叔婶们,我知道大家心里不痛快。可沈书记都开口了,咱们要是完全不答应,以后镇里给合作社批农业补贴、办绿色食品认证,怕是会受影响。前几天我去县农业局办事,听规划科的李科长说,今年的高标准农田项目,优先给‘村社联动’做得好的村子,咱们要是跟村委会闹僵了,这项目说不定就落不到葫芦湾了。”

  小吴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连二懒旱烟杆敲桌腿的声音都停了。高标准农田项目他们盼了两年了,要是能申请下来,合作社的几百亩地就能装上滴灌设备,再也不用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可要是因为东子的事错过了,谁也不甘心,跟眼看着熟了的玉米被冰雹砸了似的。

  “那……咱们也不能白给啊。”二懒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语气软了下来,像被风吹弯的玉米秆,“要是给补助,得说清楚这钱用来干啥,还得派个人盯着,一天三趟去看,不能让东子把钱拿去乱花,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面子工程。”

  “我觉得可以用来修灌溉渠。”香玲突然开口,把手里的红皮预算表推到桌子中间,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去年咱们请水利站的人来看过,南边的渠全长两公里,清淤加砌砖,修下来大概要五万块。要是合作社出三万,村委会出两万,既能把渠修好,也不算咱们吃亏。而且渠修好了,咱们合作社的地也能受益,社员们也不会有意见,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许前进看着桌上的预算表,又看了看满屋子的人——二懒的烟锅还在手里捏着,刘婶的手也松开了布包,小吴的笔尖停在账本上,每个人眼里都有了松动。他心里渐渐有了底,像地里的庄稼终于扎稳了根:“香说的这个办法,大家觉得怎么样?要是没意见,咱们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跟东子谈,把丑话说在前面,钱必须专款专用,一笔一笔都得记在账上,而且咱们要派二懒叔跟着监督,每一笔支出都得有发票,少一张都不行。”

  “我没意见!”二懒第一个举手,声音里带着点爽快,“只要钱花在正地方,我天天去渠边盯着,比看自家的玉米地还上心!”

  “我也没意见。”刘婶点了点头,脸上的火气也消了,“修渠是好事,既帮了村里,也帮了咱们自己,值了。总比把钱给东子乱花强。”

  看着大家纷纷点头,许前进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他端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每个人都倒了杯热水,热气氤氲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暖的:“行,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等明天跟东子谈妥了,咱们再开个社员大会,把情况跟大家说清楚,让每个人都心里有数。”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云彩像被烧透的棉花。许前进送大家出门,看着二懒和刘婶并肩走在前面,二懒叔还在跟刘婶念叨着要怎么盯着修渠,小吴帮香玲提着预算表,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地上长出的藤蔓,缠缠绕绕,都是葫芦湾的烟火气。风从庄稼地里吹过来,带着成熟的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葫芦湾的事,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只要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像地里的庄稼,只要一起浇水、一起施肥,总能等到丰收的时候。

  回到办公室,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慢慢敲着:“沈书记,合作社商量好了,愿意出三万块帮村里修灌溉渠,明天我跟东子对接,确保钱专款专用。”

  没过多久,沈书记的短信就回了过来,字里行间都透着松快:“好!前进,谢谢你。葫芦湾有你,是大家伙儿的福气。”

  许前进看着短信,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夜里的碎钻。心里琢磨着明天跟东子谈话的细节——得让东子知道,合作社帮村里,是看在沈书记的面子,更是为了葫芦湾的老少爷们,不是怕了他的“告状”,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得懂感恩,才能长得好。

  夜色渐浓,庄稼地里的虫鸣声越来越响,叽叽喳喳,像谁在唱着丰收的歌。许前进的办公室里,还亮着一盏灯。那灯光不大,昏黄却温暖,像一颗定心丸,稳稳地落在葫芦湾的黑夜里,也落在每个盼着好日子的人心里,照着他们一步步往丰收的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