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空佛像-《聊斋新介》

  城南老金,大名金万财,像他的名字一样,爱钱,爱捡漏。周末的旧货市场,人头攒动,他从一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一尊檀木佛像。黑黢黢的,半尺来高,雕工粗犷,衣褶线条仿佛被岁月粗暴磨过,连佛的面容都有些模糊,被油腻和灰尘包裹得严严实实。摊主是个精瘦老头,叼着烟卷儿,眼皮都懒得抬:“三百,一口价。”

  “三百?你当我冤大头啊?”老金嗓门拔高,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粘在那木佛上,手指摩挲着佛像底座一处微乎其微的凹陷,那里摸上去异常冰凉。他本能地觉得这玩意儿有点门道,像捂在灰里的金疙瘩,硬要装出嫌弃的样子,“瞧这破破烂烂的,八十!最多八十,不卖拉倒!”

  老头从烟雾缭绕里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老金脸上滚了一圈,又落回佛像上,嘴角似笑非笑地撇了一下:“两百八,要就拿走,不要就放下。这东西,搁我这儿也占地方。”

  两人你来我往,唾沫横飞,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最终,老金以一百五十块的价格,把那尊沉甸甸、毫不起眼的木佛捧回了家。他一进门,老婆李素芬正坐在沙发上剥毛豆,抬眼瞧见他怀里那黑疙瘩,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金万财!你又往家里捡这些破烂玩意儿?钱多烧的?”她的声音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炸开。

  “妇道人家懂什么!”老金梗着脖子,把木佛小心翼翼地搁在饭桌上,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手指得意地敲着桌面,“这可不是破烂!檀木的!你闻闻,还有股子老檀香味儿呢!埋汰成这样,搞不好是个老物件儿!捡着大漏了!”

  “漏?我看你是掉坑里了!”李素芬撇撇嘴,把一粒毛豆壳狠狠扔进脚边的垃圾桶,“一百五买个烂木头疙瘩,我看你是真被钱烧迷糊了!放厅里都嫌晦气!”她站起身,手上还沾着毛豆的绿汁,“赶紧的,给我扔储藏室去!别搁这儿碍眼!”

  老金嘴上嘟囔着“头发长见识短”,到底还是不敢真惹毛了老婆。他捧着木佛,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宝贝,一步三回头地挪进了狭小阴暗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旧自行车、破纸箱和落了灰的杂物。他左看右看,最终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把木佛端端正正地摆在一个倒扣的破塑料桶上,又找了块还算干净的旧绒布给它盖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委屈您老几天,等我拾掇干净了,给您挪个好地方,供起来!”

  夜深了,城市沉入寂静。老金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眼皮子打架,电视里正播放着鉴宝节目,专家对着一个瓷瓶滔滔不绝。他打了个哈欠,正要起身去睡,储藏室方向却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不是老鼠啃噬的窸窣,也不是木头热胀冷缩的噼啪,更像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叹息,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丝丝缕缕钻入耳膜。

  老金心里咯噔一下,汗毛微微竖了起来。他想起白天那摊主古怪的眼神,想起自己触摸底座时那股异样的冰凉。他咽了口唾沫,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趿拉着拖鞋,摸索着打开了储藏室的灯。昏黄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屏住呼吸,慢慢掀开盖在木佛上的旧绒布。

  眼前的情景让他头皮发炸!

  那尊原本黑黢黢、死气沉沉的木佛,脸上竟赫然挂着两行金灿灿的液体!那液体极为粘稠,正沿着木佛模糊的鼻翼两侧缓缓向下蜿蜒,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诡异而沉重的金属光泽,散发出一种极其浓郁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异香,瞬间压过了储藏室里陈年的霉味和灰尘气。更骇人的是,那金色液体滴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渗入底下垫着的旧绒布,竟不留一丝湿痕,仿佛被那粗陋的织物吞噬了一般。

  老金的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撞碎他的肋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金色的泪痕。指尖离那粘稠的金色液体还有寸许距离时,一股彻骨的寒意猛地沿着指尖窜了上来,瞬间席卷整条手臂,冻得他牙齿都咯咯打颤。他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冷气,那寒意仿佛带着钩子,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再定睛一看,佛脸上的金泪,竟在几秒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困倦之下的幻觉。只有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头晕的异香,顽固地弥漫着,提醒他刚才绝非眼花。

  老金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汗衫。他死死盯着那尊恢复了平静的木佛,黑黢黢的木头在昏灯下沉默着,刚才的金泪和奇香如同一个诡异的噩梦。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发紧,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储藏室,反手用力带上了门,还咔嚓一声上了锁,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难以理解的怪事锁在另一个世界。

  这一夜,老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老婆李素芬被他折腾得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地骂:“金万财,你身上长虱子了?折腾什么劲儿!”

  “没…没啥…”老金含糊地应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两行冰冷的金色泪痕和那股浓烈的异香,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萦绕在鼻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第二天,老金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去上班,整个人失魂落魄,差点把客户要的报表数据填错行。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心神不宁地往家走,刚拐进自家小区那条熟悉的老街,一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横在了他面前,挡住了夕阳的余晖。

  那是个极其古怪的男人,深目高鼻,皮肤是常年日晒的深棕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式样古怪的对襟褂子,像是从古装剧里走出来的。他脖子上挂着一串油光发亮、大得吓人的深色木珠,每一颗都刻着细密繁复的花纹。他直勾勾地盯着老金,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和奇异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施主,”那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异域的口音,像砂纸摩擦,“你身上,沾了不该沾的东西。一股…很重的‘金怨’气。”他皱了皱高挺的鼻子,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老金心里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他想起昨夜那诡异的金泪和奇香,难道这怪人说的是那个?但他强自镇定,故意装傻,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金怨银怨的?听不懂!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他侧身想绕过去。

  那怪人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老金的眼睛:“檀木有泪,其色如金,其香蚀骨。那是‘金怨’外泄,大不祥!施主,那尊‘泣金佛’,不是你能留的东西。它本就不属于尘世凡手,强留在身边,轻则破财损身,重则…祸及满门!”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冰冷的铁钉敲进木头。

  “泣金佛?”老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这怪人不仅知道是佛,还知道它会流泪,是金的!他再无法自欺欺人,昨夜那恐怖的一幕绝非幻觉。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声音都带了颤:“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贫僧安伽陀。”怪人单手立掌于胸前,微微颔首,脖子上那串巨大的木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云游的行脚僧罢了。昨日你买下那佛时,贫僧就在不远处。那佛像气息古老凶险,我本想劝阻,奈何晚了一步。”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施主,听我一言,那东西是祸根。它泣的不是泪,是无数贪念凝结的业障,是能吞噬人心、招致灾殃的不祥之物!速速舍弃,方是正途!”

  安伽陀的话像冰锥,一根根扎进老金心里。他想起那摊主似笑非笑的表情,想起自己触摸底座时的刺骨冰凉,想起昨夜那两行消失的金泪和诡异的奇香……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难道自己真捡了个天大的祸害回来?

  “舍弃?说得轻巧!”老金猛地回过神,心底那点不甘和侥幸又冒了出来,像顽固的野草,压倒了恐惧,“一百五十块呢!那可是真金白银!你说扔就扔?再说了,它…它就是个木头疙瘩!能有多大祸害?”他梗着脖子,声音却有些发虚。

  安伽陀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他缓缓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笃定:“施主,你着相了。钱财是空,执念是毒。风动?幡动?不过是你心在动罢了。那泣金佛,便是映照你心中贪欲的魔镜。你一日不放下,灾厄便一日近你一步。言尽于此,望施主好自为之。”说完,他不再看老金,转身大步离去,那身古怪的袍子很快融入老街下班的人流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安伽陀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驱不散的苍蝇。“风动幡动…心在动…”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乱成一锅粥。回到家,老婆李素芬看他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又唠叨:“又怎么了?中邪了?我就说那破木头不吉利!你看看你这脸!”

  老金烦躁地吼了一句:“你懂个屁!闭嘴!” 他把自己关进卧室,晚饭都没吃。半夜,他翻来覆去,安伽陀“祸及满门”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他猛地坐起身,不行!不能冒险!就算它是金子做的,也不能拿老婆孩子开玩笑!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摸黑溜进储藏室,一把抓起那尊冰冷沉重的木佛,用旧报纸胡乱裹了几层,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他像个幽灵一样溜出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离家很远的河边。夜风很凉,吹得他浑身发抖。他掏出那包着报纸的木佛,对着黑沉沉的河水,几次举起手想扔下去,却又犹豫了。一百五十块啊!万一……万一那怪和尚是危言耸听呢?万一这真是个值钱的宝贝呢?贪念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最终,他颓然地放下了手臂,把木佛又紧紧抱在怀里,像个输光了的赌徒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筹码,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没敢再放回储藏室,而是鬼使神差地把它藏在了自己睡的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木佛在床底下安安静静,再无异状。老金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安伽陀那番话带来的恐惧,也像退潮一样渐渐淡去。他甚至开始嘲笑自己那晚的疑神疑鬼,觉得是被那怪和尚给唬住了。他重新开始盘算,等哪天找个懂行的“专家”朋友来看看,说不定真能捡个大漏呢!他甚至还偷偷上网查了查檀木佛像的价格,越看心里越痒痒。

  这天晚上,老金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哥们儿张胖子在楼下小饭馆喝了不少酒。张胖子是个大嗓门,拍着老金的肩膀吹嘘自己最近倒腾海鲜又赚了多少多少。酒酣耳热之际,老金那点得意劲儿和酒精一起上了头。他凑近张胖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和神秘:“老张,兄弟我…嗝…最近可是真捡着个宝贝了!”

  “哦?啥宝贝?”张胖子眯着小眼睛,来了兴趣。

  “一尊佛!老檀木的!”老金神秘兮兮地比划着,“就在床底下藏着呢!那雕工…那包浆…啧啧,搞不好是唐朝的!”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改天…改天请你上家瞧瞧!让你开开眼!”

  “真的假的?唐朝的?”张胖子半信半疑,但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行啊老金!改天一定去!真要是宝贝,你小子可得请顿大的!”

  “没问题!好酒管够!”老金拍着胸脯,两人又推杯换盏起来,气氛热烈。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出“唐朝”两个字时,旁边角落里一个一直闷头吃面的男人,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老金醉醺醺地回到家,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极其古怪的声音将他从深沉的醉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咯吱…咯…吱吱…”

  那声音不是老鼠啃木头,也不是家具热胀冷缩,更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正在从内部被一种恐怖的力量强行撕裂!声音沉闷而持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被巨力拗断的质感,就从他床底下传来!

  老金猛地睁开眼,宿醉的头疼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惧驱散得无影无踪!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声音清晰无比,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死死盯向床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咯吱…咯…吱吱…咔!”

  撕裂声陡然加剧!紧接着,一道炫目的、无法形容的碧绿光芒,猛地从床底下的黑暗中迸射出来!那光芒极其纯粹,如同凝聚了万顷深潭的水色,瞬间刺穿了卧室的黑暗,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绿!光芒之中,伴随着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嘶鸣!

  “哞——嗡——”

  龙吟!那绝对是传说中的龙吟!低沉、威严、穿透灵魂!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在这声音下剧烈地震荡起来,窗户玻璃发出高频的嗡嗡悲鸣!

  老金吓得魂飞魄散,像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摁在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碧绿光芒越来越盛!

  “轰!”

  一声闷响!床板剧烈震动!一道细长的、完全由碧绿光芒构成的影子,从那迸射的绿光中心猛地挣脱出来!它灵巧地一扭,无视了物理的阻隔,像一道绿色的闪电,瞬间穿透了老金家厚厚的墙壁,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只留下墙壁上一个边缘光滑、碗口大小的圆洞,丝丝缕缕的夜风正从那里灌进来,带着一股雨后泥土的腥气。

  绿光消失了,龙吟声也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老金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卧室,比储藏室那夜闻到的还要浓烈百倍!

  “啊——!!!”

  李素芬的尖叫声划破了死寂。她被那巨响和绿光惊醒,打开灯冲进卧室,看到墙上那个突兀的大洞,看到瘫在床上、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的丈夫,再闻到空气中那股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的异香,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金万财!家里进贼了?!什么东西炸了?!你说话啊!”

  老金喉咙里咯咯作响,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佛…佛…龙…龙飞了…”他连滚带爬地摔下床,不顾老婆的尖叫,疯了一样扑向床底,拖出那个破帆布包。旧报纸已经被撕得粉碎,里面那尊黑檀木佛像,赫然拦腰断成了两截!断口处参差不齐,如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内部硬生生撑爆!佛像的胸腔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极不规则的窟窿,仿佛里面曾经盘踞着什么东西,此刻已破壳而去。

  老金颤抖着捧起那两截残破的木头,手指摸向那个空荡荡的窟窿内壁。内壁异常光滑冰冷,指尖触碰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刻痕。他借着卧室刺眼的灯光,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是几个极其古拙、深深刻入木髓的梵文符号。他不懂梵文,但这几个符号的形态,却诡异地让他想起安伽陀说过的那句话。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在搜索框里输入那几个符号的模糊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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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上跳出的释义,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应——无——所——住——” 老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失魂落魄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啥玩意儿?什么住不住的?”李素芬惊魂未定,凑过来看,只看到丈夫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老金没有回答。他捧着那两截冰冷的残佛,像捧着两截烧焦的枯木。窟窿内壁那四个冰冷的梵文,像四只嘲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安伽陀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再次在耳边炸响:“风动?幡动?不过是你心在动罢了!钱财是空,执念是毒!”

  原来如此!哪里是什么泣金佛招灾?哪里是什么妖龙作祟?分明是他自己心里那条名叫“贪欲”的毒龙在作怪!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一百五十块,是他自己贪图那虚无缥缈的“大漏”,是他自己把安伽陀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这佛像,这玉龙,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他金万财骨子里那点可笑又可悲的执着!

  什么唐朝古佛,什么价值连城,什么捡漏发财……都是虚妄!都是他这颗被贪念塞满的心,自己生出的幻影!

  “呵…呵呵…”老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苦涩。他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截毫无价值的烂木头。

  李素芬被他这又哭又笑的疯癫样子彻底吓懵了,以为丈夫被吓傻了,带着哭腔喊:“老金!老金你别吓我啊!你到底怎么了?那洞…那洞怎么回事啊?报警!对!报警!”

  “报什么警…”老金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报警说什么?说我花一百五买了个木头佛,结果里面飞出一条龙,把我家墙撞了个洞?”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墙上那个光滑的圆洞,洞外是城市黎明前灰蒙蒙的天光。他慢慢松开手,那两截冰冷的残佛“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

  “钱啊…钱…”他喃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早已消失无踪的玉龙,“我金万财这半辈子,就为这点东西活着?为了这一百五,差点把命搭进去,把家都毁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墙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个光滑的破洞边缘。冰冷,坚硬。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截残佛,动作很慢,却很坚决。他不再看它们,径直走向阳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挣扎着刺破云层,落在积满灰尘的阳台栏杆上。老金拉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吹散了些许那令人窒息的异香。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残骸,对着初升的朝阳,然后猛地用力,将它们远远地抛了出去!两截黑木在空中划出两道短暂的弧线,无声无息地坠入楼下绿化带茂密的灌木丛深处,消失不见。

  “你疯了?!”李素芬追到阳台,看着丈夫空空的手,又气又急,“一百五呢!就算碎了,木头也能烧火啊!”

  老金没理会老婆的咆哮。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脸上是李素芬从未见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他走回客厅,目光扫过那些他曾经无比珍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瓶瓶罐罐——都是他这些年捡漏淘来的“宝贝”。此刻,在窗外渐亮的天光下,它们褪去了神秘的光环,显露出廉价的本质,像一堆蒙尘的垃圾。

  他走到客厅角落那个空置很久的旧佛龛前——那是他以前淘来准备放“好东西”的,一直没舍得用。他默默地、仔细地擦拭掉佛龛上厚厚的灰尘,然后,把它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佛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李素芬看着他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老金做完这一切,走到那个被玉龙撞出的墙洞前。清晨的阳光正透过那个圆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恰好落在空无一物的佛龛上。

  老金看着那束光,看着光中的空佛龛,看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把积压在胸中半辈子的浊气都吐出去。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脸上,他微微眯起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被那空佛龛和阳光洗过一样,褪去了长久以来的浑浊和算计,显出一种近乎空旷的平静。墙洞灌进来的晨风,带着楼下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吹动了佛龛里那一片虚无的空气,也轻轻拂过老金花白的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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