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鞭笞-《轻风君不醉》

  李青安返家后便高热不退,缠绵病榻,连晚膳也未动分毫,径自昏沉睡去。翌日天刚破晓,他强撑着病体起身,唤来杜康,嘱其往陈府送一份年礼。那礼中,还裹着一支新购的牡丹金钗,钗头累丝缠枝,点翠嵌珠,端的是精巧绝伦。盛放金钗的锦盒上,特意题了 “陈家大小姐亲启” 字样,墨迹凝沉,似藏着千钧心事。

  他这般安排,原是想再探陈维芳的心意。李青安对这位陈家小姐情根深种,奈何这两年来多次示好皆遭婉拒,男人的自尊,让李青安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加之这次苏傲霜之事,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总需给苏府一个妥帖的交代。

  他自是十分相信陈维芳的品性,也信得过陈家人的操守,不管外人如何嚼舌,他都认定陈家大小姐依然清白无瑕。即便她真是迫不得已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去,他也毫不在乎,他是真心实意想和她携手一生,共赴岁月。

  “罢了,便再试这最后一次吧。” 他望着窗棂外飘落的碎雪,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期许。若是陈大小姐此番依旧冷拒,那便说明彼此确无缘分,他也不必再作纠缠,徒增烦恼。往后余生,便为那唯一一次冲动犯下的错误承担后果,了此残生便是。

  果然不出所料,其他年礼都被收下了,唯独那支牡丹金钗,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李青安苦笑一声,接过锦盒时指节微微泛白。他将金钗取出,指尖抚过那点翠的光泽,冰凉触感直透心底。先前还觉这累丝缠枝精巧得紧,此刻看来倒像是层层束缚,捆住了不该有的念想。

  这些年,外间关于他的流言从未断过,说他不喜女色、专好男风,才至这般年纪仍未娶亲生子;或云其有隐疾在身,不能人道,恐被人发现才久不成亲。

  对此,他向来置若罔闻,心湖从未因这些闲言碎语起过半点波澜,只因胸中那点滚烫念想,始终灼灼如火,替他挡去了世间万千非议。

  可此刻,指尖残留的金钗寒意,竟似冰锥般直透五脏六腑。他忽觉一阵倦怠,那守了许多年的执着,在金钗被退回的刹那,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再也撑不起往日的分毫坚定。

  罢了。缘分二字,果然如水中月、镜中花,原是强求不得的。

  服过药,他复又沉沉睡去。再睁眼时,窗外日头已近中天。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才要起身更衣,一阵眩晕却蓦地袭来。李青安忙唤杜康进来,提笔书就一信,命他即刻送往苏府。

  苏南风拆信看过,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定。信中李青安言明,若苏傲霜一月后仍未转醒,他便应下冲喜亲事。

  这般一来,苏家平白得了个位高权重的女婿,纵是女儿日后醒不过来,或是落得痴傻,也再无后顾之忧了。苏南风越想越觉畅快,一时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初七早朝,李青安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面色清减了不少。退朝后,陈奎年与陈季昭望着他,关切问及身体状况。李青安只淡淡道 “无妨”,旋即话锋一转,辞了陈府夫子之职。

  这话一出,陈奎年与陈季昭皆是一怔,面上满是惊愕。

  出宫途中,陈奎年面色沉凝,目光落在李青安仍带病容的脸上,沉声问道:“李大人莫非是听闻了些关于芳儿的流言,便要急与我陈府划清界限?”

  李青安闻言,忙拱手作揖道:“伯父多虑了,青安并非因流言避嫌。只是近日身染沉疴,晨起时竟连束发都觉费力,恐精力不逮,误了稚子学业,这才决意辞去夫子之位。陈府上下一向待我不薄,青安一直感念在心,怎会因几句无根流言就无端划清界限?”

  说罢,他目光掠过对方紧绷的下颌线,轻声道:“何况陈家教养素为人称道,陈家小姐自幼随名师习礼,端庄得体。青安也不信,她在林允泽与三小姐护送下,还能被人欺负了去。即便…… 即便真是迫不得已,遭了匪人折辱,青安只会心疼大小姐遭遇,怎会生出半分嫌弃?”

  陈奎年这才缓声道:“既然如此,待你养好身子再去给他们授课也不迟。过年期间,你伯母还念叨着你为何没来,昨儿季晖还上门寻你来着,听杜康说你出门散心去了。”

  李青安喉间涌上一阵痒意,忙侧过脸咳嗽两声,又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清了清嗓子点头道:“前几日吹了凉风,病了几日,整日躺着浑身滞涩。昨儿天朗气清,便去京郊转了转,透透气。”

  陈季晖上前半步,目光落在他泛白的唇上,关切问道:“身子可大好了?”

  李青安再次颔首,语声轻缓却透着几分刻意的平稳:“不过是染了风寒,喝过几剂药,已无大碍了。”

  陈奎年缓声道:“睿泽和云初这几日日日念叨,说藏了蜜饯果子,专等你去了分你一半呢。”

  李青安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睿泽与云初都是灵慧孩子,大小姐将他们教得极好,知书达理又懂进退。日后不管哪位夫人进了门,都会真心疼惜他们的。”

  这话里的疏离像根细针,轻轻刺得陈季晖心头一紧。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着李青安:“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知晓你素来心悦我大妹妹,为何突然不愿踏足陈府半步了?”

  李青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颤,抬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青安确实对大小姐倾慕已久,只是……” 他顿了顿,喉间似有哽咽,“大小姐眼中素来无我,我若再死缠烂打,反倒失了体面,惹她厌烦。况且眼下家中尚有俗务亟待料理,实在分身乏术。还请伯父与季晖兄切勿多虑。”

  陈奎年望着他清瘦的侧脸,忽然长叹一声:“你当真是不懂芳儿。她并非看不上你,是总念着自己是和离之身,又带着两个孩子,生怕误了你前程,这才一次次拒你于千里之外。”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再说那些流言,当真是无稽之谈。当日我陈家众多男儿在侧,护院也带了数十位,层层护卫着,怎会让匪人欺了芳儿去?可这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来势汹汹,她如今连院门都不愿出了。”

  李青安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眉宇间那层郁结似乎也散了些,他缓声道:“以前青安总觉得,只要一心向前,凭着满腔赤诚,总能得偿所愿。可后来才渐渐明白,世间事并非都能如人所愿。”

  他抬眼时,目光里带着几分怅然,却又透着些许释然:“每个人立世的根基不同,心里的盘算也就各异,做出的选择自然天差地别。我与大小姐,大抵也是如此。我倾慕于她,这份心意从未有过半分虚假,可她始终将我拒于千里之外,次次推阻,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片刻后才续道:“既是她的选择,青安又怎能一再强求?倒不如就此罢手,于她于我,或许都是解脱。”

  陈奎年闻言,心头猛地一震,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添了几分探究,他试探问道:“那青安可是已有了合适人选?”

  一旁的陈季晖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青安,连呼吸都似凝滞了几分,眸中满是焦灼,只恐他口中吐出那个 “是” 字来。幸得李青安缓缓摇首,沉声道:“尚无合宜人选,只是…… 只是有时恐是身不由己。” 后头几字愈发低微,几不可闻。

  话音方落,他便拱手道:“伯父,李兄,青安尚有俗务缠身,先行告退了。”

  言罢,转身便快步离去。陈奎年与陈季晖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面上神色俱是一沉,眉头紧蹙,满腹腔的疑窦如乱麻缠结,哪里理得出半分头绪,只得默然向前踱去。

  顺天府衙大门口,寒风裹着细碎雪沫子,扑打在朱红门柱上。李青安立在台阶之下,深深吸了口气,那刺骨的寒气呛得他喉间微痒,定了定神,抬步迈了进去。

  习松见是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堆起笑意,待听明李青安的来意,便摆了摆手,笑道:“李大人这是多虑了。大年初二,天又下着雪,街上本就没什么人。您那坐骑,不过是马蹄打滑,才比平日快了些,哪里便算得上当街纵马了?何况,也无苦主前来申诉,让我如何定罪?”

  李青安正色道:“当日确有人因李某受伤,只是她如今昏迷不醒。受害者家中父母或许念着在下乃是朝廷命官,这才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可在下犯了错是事实,犯了错便要受罚。我朝律法明载,当街纵马至人受伤者,鞭笞五十,大人断无徇私之理。”

  他话音朗朗,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眸中映着廊下灯笼的光晕,倒比院中积雪更显清明。

  习松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了顿,半晌才叹了口气:“李大人这份较真,真是…… 罢了,容下官再查访查访,若当真属实,再行刑不迟。”

  话音刚落,便见苏南风疾步走了进来,袍角带起一阵寒风,他目光扫过堂内,最终落在李青安身上,拱手问道:“李大人传信让我下朝后来顺天府衙有何事?”

  李青安侧身对着习松,抬手示意苏南风,沉声道:“习大人,这便是苦主令尊。大年初二那日,李某当街纵马,不慎伤了苏小姐,此事绝无虚言。”

  苏南风闻言一愣,眉头瞬时蹙起,看向李青安的眼神添了几分探究,似是不解他为何要在此处提及此事。

  习松捻须的手又是一顿,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散去,正了正神色道:“苏大人既来了,不妨细细说说当日情形?”

  苏南风闻言,先是看了看李青安,随即对着习松无奈道:“当日并非李大人一人之过,小女马车速度也较快,又逢雪天路滑,一时不察,这才相撞,亦情有可原。在下也并未想追究李大人之过,李大人又何必弄这一出。”

  李青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脸上不见半分松动:“苏大人此言差矣。律法条文白纸黑字,岂容半分通融?纵使苏小姐马车有疾,纵使天公不作美,李某纵马伤人已是既定事实。若因苏大人宽宥便免赔罚,那律法威严何在?下官忝为朝廷命官,更当以身作则,断不能因私废公。今日若不受这鞭笞之刑,李某心中难安,日后也无颜再面见圣上。” 他字字铿锵,不带半分转圜余地。

  习松摇摇头望向苏南风,见对方也一脸无奈,他只得认真审理此案,当问清楚原由后,习松思索片刻道:“李青安当街纵马与苏氏女相撞,以至对方受伤,但念及事发时雪天路滑,苏氏女所乘马车亦有行速过快之失,且李青安有主动认罪、愿受责罚之诚,受害人之父苏南风亦有宽宥之心。依律,当街纵马至人受伤者本应鞭笞五十,今酌情减免,判李青安鞭笞二十,另需承担苏氏女全部医治费用,以作补偿。你二人可有异议?”

  李青安听完,脸上没有丝毫不满,反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对着习松深深一揖:“习大人判罚公正,在下无异议,甘愿领罚。” 那语气依旧是平平直直,听不出半分对刑罚的畏惧,仿佛即将承受的不是鞭笞之痛,而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苏南风在一旁看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实在想不通李青安为何要这般执拗,但事已至此,习松的判罚也合情合理,他只得对着习松拱了拱手:“在下也无异议,全凭习大人处置。”

  习松见二人都无异议,便吩咐身旁的衙役:“来人,带李大人下去,依法行刑。” 说罢,他又看向苏南风,“苏大人,关于苏氏女的医治费用,还请日后凭账单与李大人府上结算。”

  苏南风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李青安被衙役带走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李青安走得十分坦荡,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顺天府衙的刑房,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去处。

  衙役将李青安带到刑房,褪去他的外袍,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冰冷的刑具摆在一旁,散发着森然的寒气。李青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波澜,只静静等着刑罚的开始。

  一鞭落下,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在他的背上,瞬间便留下一道红痕。李青安身子微微一颤,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受了这刑,才能对得起律法,对得起因自己而受伤的苏小姐。

  二十鞭毕,刑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李青安的后背早已是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渍浸透了中衣。他原本笔挺的身子此刻晃了晃,像是狂风中随时会倾倒的枯木,额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紧咬的牙关微微松开,带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

  习松和苏南风站在门外,听着刑具声歇,眉头微蹙,朝一旁的衙役递了个眼色。那两个刚执行完鞭笞的衙役会意,连忙快步走进刑房,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在一旁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其中一人抬手替他拢了拢衣襟,另一人则绕到身后,动作轻柔地系好腰带,生怕牵扯到他背上的伤口。

  李青安身子僵了僵,却没有抗拒,只是垂着眼帘,气息有些不稳。待外袍穿好,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两位衙役,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几分固执:“李某谢…… 谢过二位。”

  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李大人客气了。” 说罢,便扶着李青安的胳膊,想将他搀扶出门。

  李青安却微微挣了挣,试图自己站稳,只是刚一动弹,背上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那衙役连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才将他扶住。

  “李大人,还是让小的们扶您吧。” 另一人开口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忍。

  李青安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任由二人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外走去。每走一步,背上的疼痛便加剧一分,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但他的脊背,却依旧努力地挺着,不肯弯下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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