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木头-《知情微》

  从营中回府,洛知彰身上仍着铠甲,沿着回廊,踩着斑驳的树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从前沈清和居住的院子前。

  洛知彰鬼使神差地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那院子,几根野草从石径缝隙中冒出头来,些许清风吹动,竟在盛夏里生出两分萧索。

  透过院子的拱门向里头看去,空荡荡的院子里不见半个人影,唯有树影轻轻摇晃,发出些许的娑娑声。

  洛知彰负手立在那院子外头,想起沈清和来时还是冬日里,院子的地上覆着薄薄地一层雪。她入宫时,是夏日,蝉鸣不停,吵得人睡不安生。

  每每从这院子外头经过时,洛知彰总是会装作不经意地向里头瞥一眼。那时她很少笑,也不与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在这院子里头看书练字。

  这一晃,这院子都已经快四年没住过人了。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洛知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喃喃道:“是啊,她如今已经是沈清和了。”

  不知何时远处一小厮绕过回廊,四下张望,远远看见洛知彰后,一阵小跑靠近,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擦,“可算找到您了,少将军。”

  洛知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何事这么匆忙?”

  “将军知道您回府了,让小的来找您,小的先后去了您的院子、花厅都没寻到,找了许久...”

  “父亲?”洛知彰剑眉拧了拧,黝黑的脸上浮起一丝疑惑。

  自从自己成了明威将军后,除了偶尔回府陪父亲吃饭外,两人并不曾再有过过多的交谈。而这会儿也不是吃饭的时辰,洛知彰嗅出一丝不寻常来,沉声问道:“府上可是有客人?”

  “是的,少将军。”小厮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道:“是诚王殿下到了。”

  诚王...

  洛知彰的脚步一顿,靴子踩在一块儿略有松动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响。

  从前诚王与洛家早有联络,却一直避嫌,从未上过门。即使父亲求见,也是走暗道进入诚王府的密室得以会见。如今诚王竟亲自上门来了。

  即便上门,父亲接待便是,何苦又要寻自己呢。

  除非...

  诚王本就是有心选中的今日,在洛知彰回府之时登门拜访。因为他想见的人,根本就是自己。

  心下几转,回想起万寿节当日,宸贵妃身边伺候的人。沈清和将木颜晴接到身边是为了将木颜晴藏起来,免得她茕挞部公主的身份连累了自己;也是要保护木颜晴不被诚王查到下落而丧了性命。

  可不知为何,那日她竟会将木颜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到万寿节宴席上伺候。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洛知彰知道,沈清和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如此细想下去,今日诚王上门,想说的应该就是木颜晴的事情了。

  “少将军,怎么了?”那小厮回头,看向怔在原地的洛知彰。

  “没事,”洛知彰敛正容色,朝那小厮扬了扬手,“带路吧。”

  “诶!”小厮忙不迭点头,带着洛知彰穿过回廊,经过花厅,到了正堂。

  顾桓祎一袭白衣坐在上首,听见脚步声,徐徐抬头,朝门口的洛知彰笑了。那笑容不似战场上的阴鸷,不似宴席上的轻佻。笑意和煦轻柔,叫人如沐春风,可眼底尽是疏离之色。

  洛知彰将手中兵刃立在门外,拂去衣袍下摆上沾染的些许尘土,缓步迈进殿中,依次向顾桓祎和洛渭洲作揖道:“诚王,父亲。”

  或许是因为顾桓祎在场的关系,洛渭洲变得柔软和蔼了不少。待洛知彰坐下,洛渭洲才出声道:“诚王殿下忆起在北方茕挞一战,便想着今日来府上与你一叙,也是巧了,你今日刚好回府来了。”

  洛知彰弯唇笑了,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倒是真巧,末将平日总会宿在营中,偏今日回府,诚王殿下也来了。”

  洛渭洲笑容一僵,瞥了一眼上首位上顾桓祎的神色,见顾桓祎的神色无甚变化,又睨了洛知彰一眼,眸中沁出厉色。

  顾桓祎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人往常的联络也都是密信召见。茕挞一战大捷都快有半年的功夫了,今日亲自前来,说是忆往事,实际上只怕是自己这个做事不会拐弯的儿子又做了什么事,惹了诚王不悦才会如此。

  洛渭洲端着茶水,轻呷了几口,许久也不见顾桓祎开口。心下也明白了个大概,诚王这是嫌自己多余,于是识相地搁下茶盏起身道:“诚王殿下既然是与明威将军叙旧,末将便不多叨扰了。”

  顾桓祎缓缓抬头,装作不解的模样,“只是叙旧而已,何谈叨扰?洛将军这般道叫本王惶恐了。”

  “末将不敢,只是末将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顾桓祎这才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也就不耽误洛将军忙正事了。”

  “末将告退。”洛渭洲低着头,倒退了两步,才离开了正堂,往书房去了。离开时还不忘了将正堂的门合上。

  洛知彰冷眼看着两人演戏,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盏茶水,这才解了渴。

  顾桓祎的目光落在正堂的屏风上,那是一扇花中君子四折屏风,薄绢上双面绣制,花纹简单,却不失精致。

  捧着手中茶盏,用茶碗盖子撇去浮末,就这样撇了许久,也不曾抿过一口茶水。只是静静地看着洛知彰喝完茶,才幽幽问道:“木颜晴,可是你救下的?”

  洛知彰当啷一声放下茶盏,用袖口随意地擦去嘴角的茶渍,“木颜晴?回诚王殿下的话,末将不知。”

  顾桓祎从屏风上收回目光,看着洛知彰的双眸,“若不是你,她如何会出现在宸贵妃的身边?”

  洛知彰不会说谎,四目相对之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宸贵妃?”洛知彰别开目光,手指拨弄了桌案上的瓜果,随手捡起一颗花生,在指尖捏开,搓去红衣将花生仁放入口中,“末将与宸贵妃并不相识,如何能知道她身边人的来历呢。”

  顾桓祎的眸色幽深如深秋里枯井,须臾功夫,冷冷笑了,“好一句并不相识。”

  洛知彰又往口中放了两颗花生,悠悠道:“当初诚王爷送入洛家为嫡女的,是已逝的俪妃,如今宫里的宸贵妃是在苍若寺救驾有功的民间女子。此事旁人不知,诚王爷不会不知吧?”

  洛知彰说着,抬眸挑眉看向顾桓祎,“当初苍若寺外那个死掉的刺客,身上所中的那支箭,并不是末将射出去的那支。所以那刺客是怎么死的,诚王爷应该是最清楚的。”

  苍若寺救驾那日,死在竹林里的刺客是叶皇后安排刺杀沈清和的。顾桓祎让木颜晴提前埋伏在竹林里,先杀了那刺客,再假装行刺,以此做出叶皇后行刺、沈清和救驾的戏码。

  只是没想到,百密一疏,那射在刺客身上的箭竟露出了马脚。

  毕竟洛知彰曾在行宫中安排了暗卫,想要护沈清和周全。从暗卫口中得知自己曾去过行宫,稍加思索便可将这两件事情联想起来。

  顾桓祎捏着茶盏盖子的手稍稍一松,盖子落在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茶碗中的茶水轻震,晃出两滴落在了顾桓祎的手背上,“怎么,你这是在向本王问罪?”

  “自然不敢,”洛知彰浅浅笑了,若无其事地剥着手上的花生,两指一捏,声音清脆,“诚王爷早前将俪妃以洛家女的身份送入皇宫,与洛将军说的是无论大业成败,只要俪妃受宠,便可保洛家荣耀,诚王爷也不会忘记洛家功劳。可如今,宸贵妃身居高位,宠冠六宫,却已经与洛家毫无干系,而诚王爷又早知此事,可是有意要将洛将军一脚踢开?”

  顾桓祎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盯着洛知彰许久,轻笑道:“有趣,真是有趣啊。”

  原本以为洛知彰是个只会带兵打仗一心为国的榆木脑袋,不知何时,竟有如此长进。木头竟也生出了玲珑心。

  可惜,终究是块儿木头,再伶俐也成不了璞玉。

  洛知彰手上动作一滞,指缝里粘着零星几片花生红衣。

  “今日是本王来问你话,眼下倒成了你来质问本王。”搁下茶盏,拂去手背上的两滴茶水,顾桓祎接着道:“你既然要提起苍若寺之事,本王便与你说说苍若寺之事。”

  “你既然早看出那刺客胸口上的箭并非你射出的那支,为何不与皇上禀明实情?你既然早知道宸贵妃回宫是本王与她做局,却瞒着你与洛渭洲,猜想本王此举或许想要将洛家一脚踢开,为何不与你父亲说明?反而愿意顺水推舟,助她回宫。”

  顾桓祎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了两下,玩味挑眉,“真是看不出来啊,洛知彰,你竟对她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