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换命刀-《十国侠影》

  地面是冷的。

  血迹与碎肉的腥臭,混着焦糊的烤肉味,将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死气。

  血的腥,肉的焦,混成一种死人的味道。

  伏良就站在这味道的中央。

  他身形高瘦,像一杆未曾打磨的竹枪,却锋利得能戳破人的胆。

  他的眼睛不像饿狼。

  他的眼睛是饱餐一顿血肉后,扭曲的亢奋。

  像一头刚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野狗,嘴里还叼着人的骨头。

  乌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

  弩仿佛不是被他握在手里,而是从他的手臂上生长出来的,成了他筋骨的一部分。

  “跪下!”

  伏良的嗓音,带着一种沙哑的撕裂感,像一道旱雷,炸在所有人的魂魄上。

  魂魄是会碎的。

  一个又一个少年,一个又一个少女,他们的膝盖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狠狠地砸向地面。

  他们跪下了。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尊严是一种奢侈。

  它不讲道理,只讲生死。

  空气里,只剩下三种声音。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膝骨撞击石面的闷响。

  还有数十道被绝望堵在喉咙里,细微却急促的喘息。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哀歌,也像一群被困在笼中,等待屠宰的牲畜发出最后的悲鸣。

  所有人都跪下了。

  除了三个人。

  三个不想跪,也不能跪的人。

  他们就像风暴中兀自挺立的礁石,在潮水般跪伏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刺眼。

  伏良的目光终于从那些温顺的羔羊身上移开,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缓缓游弋,最后死死缠住了赵九。

  他看见赵九纹丝不动。

  他笑了。

  他喜欢这种反抗,他需要用这些反抗者的血,来巩固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

  这个石洞,这片炼狱,他伏良,才是新的王。

  他的弩,开始缓缓移动。

  像死神的指尖,划过一张张绝望的脸。

  弩锋所指之处便是一片战栗的臣服。

  赵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伏良那把弩。

  奇怪的是,他的心跳,在这一刻,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更加平静。

  人在绝境中,要么疯狂,要么澄澈。

  赵九的心,已如冰下的寒潭。

  裴麟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距离赵九更近了一分。

  他的身形瘦削,却像一把紧绷的刀,随时准备出鞘。

  他快速地扫过四周,将整个石洞里的情势尽收眼底。

  他注意到,除了伏良,他身侧的少年手里抱着斧子,像个巨人般杵在伏良身边,提着巨大的锤头,脸上挂着一抹嗜血的狞笑。

  裴麟压低嗓音,声音细若游丝,只有赵九一人能够听到,在无数人绝望的抽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会瞄准你。”

  裴麟没有看赵九,他的眼睛,像最老道的棋手,牢牢锁定着对面的伏良:“但他不会射。”

  赵九的眉梢,微微一动。

  “弩。”

  裴麟的声音继续传来。

  “装填很慢。”

  “只有一箭。”

  “你看他抓弩的姿势,生疏得很,根本没用过。第一箭射出,他绝无可能在瞬息之间,搭上第二支。”

  他将弩箭的弱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赵九面前。

  赵九明白。

  这世上能活下来的人,靠的从不是运气。

  他们总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本事。

  “我能躲开一次。”

  裴麟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

  他没有说他会怎么做,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赵九面前立下的一份血契。

  他会用自己的命,去引诱伏良射出那唯一的一箭。

  他赌赵九能在这一箭之后,了结一切。

  赵九忽然想笑。

  这是一个好办法。一个疯狂却又直接的办法。

  可裴麟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做到?

  “剩下的人,”

  裴麟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交给你了。”

  他没有问赵九行不行。

  仿佛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结论。

  有些信任,不必言说。

  一个眼神,便已将生死相托。

  赵九沉默。

  他能感觉到胸口两根断裂的肋骨,像毒蛇的獠牙,每一次呼吸都刺入肺腑。血毒带来的灼热,正焚烧着他的每一寸血管。

  他的腿在痛,骨在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他没有自信。

  这不是普通的搏杀。

  “我没有把握。”

  赵九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却又无比诚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伏良的手指,在弩机上轻轻摩挲,那细微的声响,像死神在哼唱着摇篮曲。

  弩枪的准星,越过了最后几个跪伏的少年,即将指向他们。

  就在赵九全身肌肉绷紧到极致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裤腿被轻轻抓住了。

  一只手。

  一只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裤腿。

  那动作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叶。

  那力量却很重,重得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赵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低下头。

  是曹观起。

  他的脸煞白如纸,却焦急得像一团火。

  赵九看见,他的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油光。

  是烧鸡的油。

  桃子没有放弃他。

  她偷偷地将一些肉喂给了他。

  曹观起用尽全身力气,张开了嘴。

  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雷在赵九的脑海里炸响。

  “我有……办法……”

  赵九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蹲下身,将耳朵凑到曹观起的嘴边。

  他知道,一个能在地狱里对你说“我有办法”的人,他带来的,一定是比地狱更可怕的东西。

  曹观起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是无尽的惨痛。

  他的气息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

  “我让他们……来杀我……”

  “你们……才能杀了他们……”

  曹观起靠着冰冷的石壁,他身上仅存的那点热气,正被石壁一点点偷走。

  他那张曾经俊美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就那么“凝望”着身前蹲下的赵九。

  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像两条离了水的鱼。

  “我有办法。”

  四个字,从那破风箱里挤出来。

  赵九只是看着他。

  昏暗的烛火下,曹观起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油渍泛着微光,像坟地里的鬼火。

  “他们……曾是我的狗。”

  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力气,也多了一股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的狠劲。

  赵九把耳朵凑得更近了些,能闻见曹观起身上的血腥气,混着一种将死的腐朽味道,却又被他自己的体温捂得有些温热。

  “伏良、贾重,张叶……”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就像是亲手揭开一道自己身上的旧伤疤,皮肉翻卷,能看见里面森森白骨。

  “曾经……我真把他们当朋友啊……”

  他忽然笑了。

  “哈哈哈……”

  他的身体随着笑声剧烈颤抖,那不是冷,也不是怕,而是一种濒死前极致的亢奋。

  他要用这些腌臜事,自己的腌臜命,去换那几个人的命。

  他要点燃一场火。

  而他自己,就是第一根柴。

  曹观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清晰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笑意:“让他们来杀我。你们……才能去杀了他们。”

  赵九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几乎疯癫的少年,没有说话。

  曹观起颤抖着的手臂抓着自己的膝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破碎的苦笑:“我觉得……我这条命不该就这么折在这儿,你说呢?”

  赵九还是没有回答,沉默着,像是在思索一件很遥远的事。

  曹观起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手持强弩的伏良身上,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早已刻好了名字的墓碑。

  另一边,裴麟的视线与赵九在昏暗的空中轻轻一碰,随即分开。

  有些事不用说。

  懂了,便是懂了。

  这是一个用命才能换来的机会。

  一个死人,给活人递过来的刀。

  桃子扶着曹观起,像是搀着一尊随时会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体摆正,让他能正面望着那群曾经的追随者,如今的背叛者。

  曹观起深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煞白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笑了。

  笑声沙哑干涩,像两块糙石在相互摩擦,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石洞里,剐着所有人的耳朵。

  “伏良。”

  曹观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不轻不重,刚好敲在四个人的心坎上。

  伏良的身子猛地一僵,那双野狗般警惕的眼睛里,瞬间凶光毕露,死死盯住曹观起。

  “狗的记性,是不是都不太好?”

  曹观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像是在跟老友说一件陈年旧事,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摇晃着:“我记得,你胆子最小。你娘在我家扫茅房,你跟着我,我让你进屋里睡,天上一打雷,你就准得尿裤子。然后啊,就钻到我的床底下,抱着我的腿,像条没断奶的小狗崽子,呜呜地哭。”

  伏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转青,再从青转紫。

  他握着强弩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强弩是他的尊严,他刚刚得到了尊严,现在决不允许任何人将它玷污!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被刻意压抑住的骚动,像是风吹过坟岗。

  “还有你,贾重。”

  曹观起没看见伏良的反应,自顾自地将那两个黑窟窿转向了那个提着大铁锤的壮硕少年。

  “你娘……是不是为了给你偷个饼,才被活活打死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剔骨刀,不偏不倚,正正扎进贾重心中最软、也最疼的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跪在我家门口,磕头磕得满脸是血,就为了求我赏你一个冷馒头?”

  贾重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蛮牛,两眼赤红。

  他手中的铁锤,被攥得咯咯作响。

  “你们……”

  曹观起的声音陡然拔高,嘲弄和轻蔑,没了掩饰。

  “少爷我心善,养了你们这几条狗,现在是不是以为少爷瞎了……就没用了?”

  他的声音在石洞中回荡,一字一句,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伏良和贾重等人的脸上。

  “少爷不忍心你们死,不是因为你们多重要。是因为少爷过不起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曹观起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娓娓道来,像一个讲故事的老人,带着如沐春风的从容。

  赵九却从他平静的字里行间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彻底死掉的声音。

  他想起了二哥赵衍。

  二哥下跪的那一刻,是不是那种东西,也死了?

  曹观起苦笑着,笑里夹杂着悲哀和后悔。

  他没有后悔救了他们,而是后悔醒来的晚了。

  “少爷叫你去要饭,你顾脸面不肯做,叫你去拉车,你没力气不能做,叫你去偷去抢你没胆量你不敢做。你读了三天书,自己的名字还写不明白,就自诩满脑袋的仁义道德,天地良心!这个不敢,那个不肯,饿死了妻儿,害死了老小,你不就是怕?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宁可跟着别人混吃等死怨天尤人感叹世道不公,都不愿意拿起手里的东西去拼一番天地!你是人?哈哈哈哈……少爷双目无物,天地不怕,你手中拿着什么?尽管招呼来,你看看少爷会不会怕你分毫!”

  伏良再也忍不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

  “你找死!”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羞辱而扭曲变形。

  他猛地举起手中强弩,乌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直直对准了曹观起。

  桃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拉走曹观起,却被他一把推开。

  曹观起的脸上,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来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声音决绝。

  “杀了我!”

  伏良的眼睛,刹那间被血色填满。

  他扣动了机扩。

  “嗡——”

  一声刺耳的弦响,撕裂了石洞的死寂。

  一道乌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出,直奔曹观起而去。

  曹观起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噗!

  箭矢并未射中他。

  怒火,是这世上最会骗人的东西。

  它烧掉了伏良的准头,也给了赵九和裴麟一个用命换来的机会。

  箭矢深深钉入他身旁的石壁,箭羽兀自颤动不休,发出嗡嗡的悲鸣。

  怒火烧掉了伏良的准头。

  就在箭矢离弦的那一瞬,裴麟的身形像是融进了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赵九也动了。

  他拖着那条伤腿,却像一头下了山的饿虎,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贾重。

  饿虎扑食,从来不讲道理,只讲生死。

  贾重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他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的铁锤,只觉得胸口一凉,像是三九天被人灌了一口冰雪。

  他低下头,看见一截沾着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口透了出来。

  他脸上满是茫然与不信。

  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裴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另外两名少年身后。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酒坛的碎瓷,边缘锋利如刀。

  瓷片是冷的,血是热的。

  噗!

  噗!

  两声闷响,像是熟透的瓜果被戳破。

  那两个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捂着喉咙倒在血泊之中。

  鲜血从他们指缝间喷涌而出,像是两条红色的泉。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场中只剩下那个手持强弩的伏良,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脸上是来不及褪去的狰狞,和刚刚爬上来的惊恐与茫然。

  他手中的强弩,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可笑。

  他想重新上弦,可那双手却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那只装着备用箭矢的箭袋,在方才的混乱中从他腰间滑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个一直死在地的姜东樾手边。

  姜东樾的手,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猛地探出,一把抓住了那个箭袋。

  然后。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现在。

  他有了新的箭。

  而这洞里,也有了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