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赌徒-《十国侠影》

  赵九完全可以骗她。

  可他没有。

  她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整条秋天的河。河水很静,静得能映出人的魂魄。

  她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赵九。

  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是一种发自肺腑,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甚至还有一丝赞许的笑:“你做得对。”

  赵九显然愣了愣。

  他想过几百种可能。

  她会愤怒,会拔刀,会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本该如此。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四个字。

  “你做得对。”

  沈寄欢缓缓收敛了笑意,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像是映着两豆烛火,跳动着某种赵九看不懂,却又觉得有几分熟悉的光。

  “人只要还想活着,那么他做的任何事,就都是对的。”

  有些事,聪明人之间,是不必说的。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灵花。

  灵花是个杀手。

  她去杀人,却被人杀了。

  赵九一定在场。

  他一定看到了那场刺杀。

  一场足以颠覆他过往所有认知的刺杀。

  弱的人,活不到今天。

  但她还是死了。

  死人,是不会对活人构成威胁的。

  但一个垂死的杀手呢?

  她一定会像一条疯狗般求生。

  所以,他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活下来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因为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生命最好的诠释。

  “我承过她的情。但这份情,还没重到要我为她拼命的地步。”

  她看着赵九,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这次我帮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的尸骨在哪里。我想替她收尸。”

  赵九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了几分动容。

  他开始对面前这个少女有了些兴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跟我说,这世道就像一口烧得滚沸的大锅,里头煮着的全是人。想活,就得拼了命地往上爬,踩着别人的尸首往上爬,爬得慢了,就只能被底下那些同样想活命的饿鬼,给活活撕碎了,当成柴火烧。”

  沈寄欢的声音很轻:“这锅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她顿了顿,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了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她若是还活着,也一定会说同样的话。”

  赵九的心像是被那碗凉茶给浇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叫灵花的女人,也想起了临死前那双写满了惊愕与不甘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懂过那个女人。

  也从未看懂过这无常寺里的任何一个人。

  想要了解一个人,好像很难。

  赵九告诉了她灵花死在了哪里。

  屋子中,就再没有人提起灵花这两个字。

  就好像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血腥的往事,都随着那碗饺子,被两人一并咽进了肚子里,烂在了骨头里。

  “走吧。”

  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身素净的紫衫:“该干活了。”

  ……

  街是老街。

  南山县的东街。

  青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脚底板,磨得油光水滑,像是能照出人影。

  街上还有活人的气息。

  这年头,有活人的气息,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济生堂就开在街口。

  一块半旧不旧的黑漆木匾,上书三个描金大字,字迹倒是风骨犹存。

  旁边挂着一面洗得发白的旗子,上书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义诊。

  医馆的门槛,几乎要被踩平了。

  门口排着的队,从医馆里头一直蜿蜒到街上,甩出去老远。

  看诊的人,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脸上都挂着一种被病痛与贫穷反复折磨后,特有的麻木与愁苦。

  堂内,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方桌后头,挨个号脉。

  王有德。

  他瞧着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善的笑。

  言语温和,举止沉稳,瞧着倒真有几分悬壶济世的郎中派头。

  赵九和沈寄欢就站在街对面的一个炊饼摊子后头。

  隔着蒸腾的白气,和来来往往的人流,远远地看着。

  赵九看了半个时辰。

  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在他看来,王有德只是个郎中。

  一个好得有些过分的郎中。

  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会为了这么一个寻常人,开出一千贯的价码。

  一千贯,足够买一百个像王有德这样的人的命。

  “瞧出什么了?”

  沈寄欢的声音,像一只狡黠的猫,冷不丁地从他耳边响起。

  她不知何时买了两张炊饼,递了一张给赵九。

  赵九摇了摇头。

  他那双在死人堆里磨砺出的眼睛,能轻易地分辨出生与死的界线,能从最细微的动作里,瞧出一个人身上藏着的杀气。

  可王有德身上,没有半分杀气。

  他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胖胖的,会笑的,救死扶伤的普通人。

  “看他的手。”

  沈寄欢用下巴朝着济生堂的方向轻轻点了点。

  赵九望去。

  王有德的手,正搭在一个老婆婆的手腕上,三根手指轻轻按着脉门。

  那是一双瞧着很寻常的手,有些微胖,指节却很修长。

  “医者的手,常年跟药材、针石打交道,指腹会有一层薄茧,虎口会因为捻动银针而格外有力。”

  沈寄欢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个最耐心的教书先生,在给一个不开窍的蒙童讲解最浅显的道理:“可他的手不一样。”

  赵九仔细地看着。

  他发现王有德的指节,尤其是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外侧,确实有一层很薄的,与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略有不同的老茧。

  那层茧子很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地反复摩挲,磨出来的。

  “那是常年推牌九,才会留下的印子。”

  沈寄欢咬了一口炊饼,慢悠悠地说道:“而且,是个老手。”

  赵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杀人之前,还有这么多他从未想过的门道。

  原来一个人的手上,竟能藏着这么多他自己都未必晓得的秘密。

  “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却能在这小小的南山县城里,开着一间医馆。”

  沈寄欢将最后一口炊饼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精光:“你不觉得,这事儿本身就很有趣么?”

  赵九抿着嘴。

  他觉得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童,正被一个早已走惯了江湖路的老手牵着,教他如何去看清这条路上,那些隐藏在寻常风景之下的陷阱与杀机。

  “走吧。”

  沈寄欢像是失了兴致,转身便走:“回去等着。”

  “等什么?”赵九下意识地问道。

  “等他自个儿露出破绽。”

  沈寄欢的背影,融入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像他这样的赌徒,心里都藏着一只鬼。那只鬼平日里被他用药香和铜钱味儿死死地压着,可一旦见了风,闻着味儿了,就一定会从他骨头缝里爬出来。”

  “他装不了太久的。”

  沈寄欢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赵九从未见过的,近乎于残忍的冷酷。

  “他撑不过三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