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师徒(求追读啊求追读,可怜可怜孩子吧)-《十国侠影》

  一跪,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

  杏娃儿的命,似乎就从那一跪之后就变了。

  朱不二就坐在她的面前。

  他的双绿豆眼里头的光,却不再是算盘珠子撞在一起时那种贪婪的光。

  那是一种热切的光。

  就像一个守了一辈子坟墓的吝啬鬼,忽然从棺材里挖出了一块举世无双的璞玉,却不知该如何下刀。

  是该雕成佛,还是该雕成鬼?

  杏娃儿看不懂。

  她也从来不想看懂人。

  人太复杂,不如石头。

  她只是知道,这双眼睛里没有死人村里那种要把人生吞活剥的饥饿,也没有县城官道上,那些恨不得剥光她衣裳的欲望。

  这目光更不同于九哥。

  九哥的关切是冬日里的一堆火,暖得人想哭。

  这目光,却像一只护食的老母鸡,死死盯着自己刚孵出来,还带着蛋壳湿气的小鸡。

  笨拙,紧张,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

  杏娃儿不懂。

  她指着面前盘子里的菜:“这是什么?”

  “翡翠白玉羹。”

  朱不二的声音,难得地没有了那种尖酸刻薄的铜臭味。

  他像个第一次教书的老学究,努力板着那张比腌菜还难看的脸,可嘴角那点怎么也压不住的笑意,却早已出卖了他心里那点可怜的欢喜。

  “翡翠能吃吗?”

  杏娃儿恍然,眼睛里是最纯粹的好奇:“豆腐……是白玉?”

  朱不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哄一个随时会哭的孩子:“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杏娃儿尝了一口。

  只是一口。

  仿佛有一整个春天,在她舌尖上炸开。

  她从未尝过这样的味道。

  那不像是食物,像是梦。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那双干净得像山泉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她伸出手,就要去抓。

  她想把这个春天,捧在手心里,带回去给九哥。

  啪。

  一双筷子,像两条毒蛇,精准地夹住了她的指头。

  “啊!”

  杏娃儿痛呼出声,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朱不二的手在抖,可他的脸却冷得像一块铁:“吃饭用筷子。规矩就是规矩。”

  他的声音又硬又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跟着发抖。

  “我想给……呜……我想给九哥……”

  杏娃儿的手指被夹得生疼,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不敢了……师父……”

  师父。

  这两个字,像一声春雷。

  朱不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他面色阴冷,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怒骂道:“真是蠢!真是齐天之蠢!老子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美食,你见到一盘好吃的菜,居然要往几百贯的衣服里面揣!他赵九想吃什么吃不到,需要老子徒弟这双手去给他偷?需要你用这身三百贯的衣裳去给他兜?老子答应你,等他醒了,只要不吃老子,要什么,老子给他吃什么!”

  杏娃儿缩回了红肿的手指,听到了朱不二这句话,竟然破涕为笑:“真……真的吗?师父!”

  朱不二几乎要被这傻丫头气死。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矮脚野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双绿豆眼在杏娃儿和那扇紧闭的房门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几乎要将心肺都吐出来的叹息:“你这死丫头,跟我来!”

  死丫头吓得打了个冷颤。

  走廊很长,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

  河水是琉璃瓦,河岸是金箔。

  朱不二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

  门里是另一个世界。

  杏娃儿呆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房间。

  这房间大得不像话,像一片海。

  海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桌,一把椅,和无数顶天立地的柜子。

  那些几寸见方的东西,静静地躺在柜子里,像无数沉睡的灵魂。

  空气里,是纸张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古老,安静,带着一丝腐朽的庄严。

  杏娃儿愣了愣,从怀中拿出了那本《无常经》:“师父……这里的东西,都和它一样吗?”

  朱不二看见那本经书的刹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盯着杏娃儿,声音都在发颤:“青凤……就给了你这本书?”

  “这个东西就叫书啊?”

  杏娃儿诚恳地点头:“我不懂,就……”

  “所以你去刺杀影十八的时候……”

  朱不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忽然很想笑,笑这世上的荒唐事。

  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拿着一本连状元都未必看得懂的绝世秘籍,就敢去杀人。

  她凭什么?

  就凭那些画?

  他庆幸自己早到,否则杏娃儿一定会死在影十八手里。

  他忽然又不想笑了。

  他只想杀人。

  杀那个叫青凤的蠢驴。

  他气得直跺脚,老脸憋得通红,心里早已将青凤的祖宗十八代都用最恶毒的言语问候了一遍。

  可当着自己新收的徒弟,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拍了拍手。

  书海深处,走出了两位少女。

  像一株并蒂莲,在墨色的海洋里,悄然绽放。

  两人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样子,比杏娃儿年长一些。

  她们不但体态、笑貌都一样的娇美动人,这两人的容貌,竟然也完全一样,像是上苍造物,已造出这么一位超凡脱俗的丽人来,却仍觉得意犹未尽,又照着那副样子,一模一样地又造了一个。

  她们美得不像是真人,像是画中仙。

  这可苦了杏娃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看谁。

  朱不二撇了一眼她们二人,自然瞧到二人背后的手里都抓着一本书。

  想起当年将她们带回无常寺时,若非她们真是琴棋书画、药毒医食、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且聪明至极,有自己百之其一,早已被他打手一挥,扔到苦窑里,成了一件人尽可夫的玩物。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不二喜欢聪明的人。

  可他却收了一个顶天大笨蛋当自己的徒弟。

  他叹了口气

  “见过大人。”

  二人声调抑扬顿挫,如银铃悦耳,可她们的眼睛里,却藏着与这绝世容颜格格不入,深入骨髓的恐惧。

  “嗯。”

  朱不二颔首:“从今日起,免去你们一干杂事,便在书库之中教导她识字念书,你们二人这一身功夫尽数传与她。每月初七,老夫会亲自来查问,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敢藏私,莫说少教了半个字,便是有一个问答她答不上来,便是一顿鞭刑,若是连续两个月考较不过,就将你们做成菜。老夫这里的菜谱上,正好还缺一道‘并蒂莲花’。”

  他说罢,便大手一挥,出了门去,“砰”得一声,将门关的严丝合缝。

  杏娃儿还没等出声,便听得外面一声喝令:

  “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书库,每日三餐不得延误半日!每日安排五人为她们三个更衣沐浴、端盆焚香。方圆百步不得有男子!若是有半点差池,你们全部提头来见!”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静得可怕。

  那对孪生姐妹脸上的畏惧,在门关上后,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疑惑。

  她们笑不露齿,仪态大方,便是瞧杏娃儿,也瞧得是风姿绰约。

  “小妹妹,我们是孪生姊妹,我是姐姐,你叫我鸢儿姐吧,她是我的小妹琴儿。”

  鸢儿走到杏娃儿面前,牵起了她的手,那手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苦行大人为何要我们教你……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师父。”

  杏娃儿如实说。

  鸢儿和琴儿对视了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们的身子,同时剧烈地颤抖起来。

  扑通一声,她们便跪下了。

  恭恭敬敬地对着杏娃儿行了一个大礼。

  “大小姐……奴婢该死,方才的话,求您千万不要告诉大人。”

  杏娃儿看见了她们眼里的泪。

  她不懂。

  她只是觉得,自己也该回一个礼。

  她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笨拙地想要跪下:“姐姐们,我不是什么大……”

  谁知她这一礼出来,竟像一道催命符。

  那两个少女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一本书从琴儿身后滑落。

  在那身华美的裙摆之下,一滩水渍,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杏娃儿被吓到了。

  她跌坐在地上,看着她们额上渗出的血,连呼吸都忘了:“你们……为什么……我……我很吓人吗?”

  鸢儿抬起头,那张沾着血与泪的脸上,只剩下哀求:“奴婢……奴婢定会尽心教导大小姐……求您了……别再叫我们姐姐了……”

  杏娃儿没再说话。

  她本就不喜欢说话,她每次说出的话,都是她全部的善意。

  当善意被曲解时,她便不想说话了。

  她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双腿,像一只被世界抛弃了。

  她想九哥了。

  如果是九哥在,他会说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久到地上的血迹都开始凝固。

  她抬起头,看着那两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灵魂:“你们是哪里的人呀?”

  “回大小姐,奴婢是济南县的……”

  “我不会杀人。”

  杏娃儿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双曾经像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睛里,那点天真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我没杀过人,也没吃过人。我不会让师父杀你们的。”

  她看着她们,像是在做一个最郑重的承诺。

  一个孩子对两个大人的承诺。

  “你们……可以不要再害怕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