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内外-《唐奇谭》

  与此同时,本官已是大理寺卿,朝散大夫,兼知尚书右丞的狄怀英,正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奋笔疾书;在天子病重而拒绝内外探视、觐见,当下外朝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也惟有加倍的效率处理公务,才能暂时让他忘却烦扰一二。

  作为当今天子一手提拔和看重,心腹中的心腹,也是调露元年以来,一系列新政的领头人物;他自然是风头无两、众所瞩目的存在;既主持大理寺的日常要务,又以右丞分管兵、刑、工三部;堪称是东宫元从部旧的一时典范和榜样。

  虽然还未能正式登阁宣麻拜相,或是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的议政、辅政头衔,参与政事堂的日常议事;但是在他所监管的兵、刑、工三部职分内,已足以列席常朝、大朝之外,真正决策军国大事的小内朝,以供咨议。

  而他今年还不过三十出头,狄氏也不是什么郡望大族,甚至连乡土大姓都算不上,勉强位列世代为宦的低品寒素门第。更早在数年前,他还只是一个被当时太子亲自点名,选入东宫储才的河东并州法曹参军;堪称君恩如海、扶摇乘风了。

  因此,无论是他身后的狄氏一门,还是妻家的河东柳氏别支,都在他身上全力倾注了,巨大的资源,乃至令亲族子弟争相追随他出仕,成为了当今天子最为得力的干将之一。故而,谁都可以改弦更张、变幻门庭,但唯独他狄怀英不可。

  哪怕在如今,天子病重不起,而内外谣言纷纷之际;作为天子门下的新锐干臣,他更要充当主心骨,竭力稳住局面,身体力行的安定人心。当初他被人视为幸进之途,用了这些年的努力,才逐步扭转过来,获得朝野内外的认可和敬重。

  岂又能因为一时的立场和意志动摇,成为那遗臭万年、骂名千古的功利之辈呢?因此,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谨守本分、勤务如初;既不为朝中的纷扰乱象所动,也从不私下串联、攀结;对各方的示好和试探,也游刃有余的保持分寸。

  唯有上阳宫二圣名义,所发下的嘉勉和赏赐,才敬谢再三后尽数承受之;却随即以分享功劳、嘉奖劳苦之故,大都分给了部属和手下;毫不与他人更多的口实和是非。另一方面,他则是身系调露元年以来,新君颁下一系列新政之要任。

  身为承上启下,调和内外的尚书省右丞;他既是协助天子治平天下,推动诸多新政普及的坚定执行者表率,也是各方利益诉求居中协调的润滑剂;但有时,他也会准备充足的凭据和素材,直言面谏于君上,甚至劝阻其苛急、过火之处。

  但出于同样的道理。在天子所全力推行的诸多新政之下,固然是罢除二圣所需宫室、山陵,以及河道水利之外,国朝在兴的大部分工程;大大减轻了徭役和赋税,又整顿关中的府兵籍田,令军备驰废、兵役枯竭之势,得以遏制和好转。

  更设法以皇庄、宫田,安置了诸多历次对外征战,所退役、遣散的老卒/伤残将士;在军中大大收拢了人心,也振奋了士气。又抽取西域通商的沿途税利,大开边境的矿产、山林,以俘获、罪人役使之,以其产出作价充实巩固边境军备。

  又在正科之外两度别设,博取专业人才的恩科、特选;相继取士数以百计;充实省台部寺、两京各道地方的低品职缺;以备战吐蕃、安东所需之故,首创了选拔将校的武举试,并成为两年一选的常例。正式开设教习考核兵法的讲习院。

  乃至赈济延边突厥、契丹各族绛户的灾荒,籍此选拔各部精壮健儿入朝,自备弓马充实官健、旷骑(常备募军)……在传统的台谏、朝议之外广开言路,以邸文、官抄,宣达王令与天下的名城大邑,令士人、百姓得以讨论官府得失。

  这些年天子颁下的国政新法,其中有好有坏,自有成败得失;但大部分都成功颁行见效,或是正在推行试点中以观后效;但同时也不免直接或是间接,损害了林林总总的不同群体利益;比如先朝的勋贵外戚,皇族宗亲,乃至势家氏族。

  既要笼络和争取其中一部分,以各种交换妥协的代价,成为天子新政的支持者,或是居中观望,或是中立坐视;也要分化和打击另外一些,抱残守缺或是顽固不化之辈;勾织以合适的情由和罪过,名正言顺将其逐出朝堂或是贬斥地方。

  为此,就连天子也要屈尊吁贵,陆续迎娶了好几位嫔妃之选;比如,出自太宗朝的开国勋贵功臣代表人物,被平反的国舅/太尉长孙无忌后人,侄孙女长孙壁;源自天后武氏别支的养女武玄霜;乃至是提携狄怀英的恩主阎立本孙女阎烟。

  而狄怀英既要作为新晋臣子的表率,在天后留下的北门学士、上皇看重的宗室诸王,年资勋重的宰臣等朝堂派系间,维持某种潜在平衡和制约。也要竭力协助天子,自下而上、自外而内的革旧迎新,日益扶植和扩大支持新政的新锐官吏。

  如此按部就班、水到渠成的进程和势头,却被天子再度病倒的意外;所暂时中止和打断,甚至因此功亏一篑;都不是狄怀英所愿的结果。但他同时知晓,在昔日东宫的门下,也有好几个不同背景的团体,成为当今天子门下的各自派系。

  其中的万骑中郎将程务挺、金吾卫将军丘神绩,门下舍人陈子昂、秘书监丞王勃等人,与他交情不错或是,尚且能够劝得住不轻举妄动;但是其他编修局、崇文馆出身的苏味道、杜审言,就未必甘心蛰伏隐忍,甚至出现了动摇和异动。

  比如身为现任河南府少尹的裴遁,也是皇后裴氏的从弟,就开始与武氏一族的武三思等人,交往会宴。要知道,当今天子为了排除朝堂中的武氏影响,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以加官增禄的方式,将其逐渐腾挪到一些清贵闲职上。

  此外在历年征战中崭露头角的薛纳,李孝逸、王孝杰、李敬业等一干新锐率将,年轻干吏;要么远在边关征战,要么正在地方巡视,要么在关内整顿军伍、编列府兵。短时间内没有朝廷的诏旨,很难再回到中枢,成为当下的助力外援。

  又有昔日东宫时,就笼络在旗下的薛元超、魏玄同、张柬之、魏元忠、江融、宋令文父子、杨炯、沈佺、骆宾王、李峤、崔融等一时人才俊杰;也因为新政缘故外放州县地方,充为廉访使、采风使、劝学使和东南市舶使等诸多要任。

  更何况,前些年作为朝廷的定海柱,在位时间最长的元从宰相,郝处俊因病汤药不治;另梁位背后支持太子/今上的宰相戴至德、张文瓘,也因年迈相继告老荣归了。当下正是中书令裴炎、侍中裴行俭,共同执掌政事堂的“二裴”当朝。

  其他几位宰臣中,唯有兵部侍郎、判尚书事的娄师德,因早年缔结的渊源稍稍倾向东宫。因此,朝野内外有形无形的压力,无意间都汇聚在了,被称为“神断”的狄怀英身上;他甚至已多日不归家,而日夜值守在省台、大理寺之间。

  然而,当满怀心思的狄怀英,终于审阅完一份,报请秋决的谋逆党人名录,并将其列入宰相决狱的竹匮之后,却冷不防听到一声低沉的咪唔声。与此同时,一只皮毛蓬乱、多处伤疤的灰色大猫,轻轻跳上了案头,将脑袋送到他的手中。

  短暂停笔撸猫的狄怀英,也不由松懈下来;但下一刻他就看见,一枚熟悉的玉牌,躺在了所有批阅好的公文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