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敲骨吸髓-《晋柱》

  马清盯着眼前案几上摇曳的灯火投下的光影,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刑堂内,带着一种困惑和沉痛:“可是……”他缓缓摇头,语气充满了不解,“本府一路行来,亲眼所见,兖州百姓面有菜色,形容枯槁……道旁时见倒毙饿殍,为野狗争食……本府,实在未曾从他们脸上,看到半分孔主簿所言‘乐在其中’的喜色啊。”

  “这个……”孔立的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油灯下闪着微光。他垂下的眼睑如同受惊的蚌壳,死死闭着,不敢与马清的目光有任何接触。

  他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话语变得含糊不清,如同喉咙里真的堵着一口浓痰:“这个……近几年来……天灾……嗯,天灾是不少……粮食……粮食也……欠……欠了点收成……不过!”他猛地抬高了声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变得急促,“相比……相比那并州的屠各胡人作乱,青州、冀州的流寇贼匪造反……我兖州的百姓们……还……还是能……能安居乐业的!对,安居乐业!”他重复着这个空洞的词,试图以此掩盖那满目疮痍的现实。

  窦超一直低垂的头颅不易察觉地抬了抬,从侧面斜睨了孔立一眼,嘴角极其细微地撇了一下。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弛下来。

  “府君,”金文突然开口了。

  他朝着马清的方向伸了伸脖子,原本那副恭敬畏缩的神情竟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忧虑的正色,甚至隐隐有一丝不平。

  他不再回避马清的目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了许多:“还有……还有不少百姓,不善经营田亩,致使……致使良田荒芜,颗粒无收,这也是凋敝之因啊。”

  “哦?”刘佑抬起眼皮,平静地看了金文一眼。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盘坐的腿上,两只手的大拇指却无意识地、缓慢地相互拨弄着,显示出内心的思量。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务实的冷静:“若果真不善经营,何不将田地售卖于有能者?再受雇于新主,勤恳耕作,换取衣食?总好过守着田地,坐以待毙,活活饿死吧?”他提出了一个在乱世中更为现实的生存之道。

  “唉——”金文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切的无奈,这表情在他那张小脸上显得格外真诚,“土地买卖是不允许的,这,这实乃非常不合理!”

  他仿佛豁出去了,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用那双平时总是躲闪、此刻却闪烁着异样光芒的小眼睛,直直地望向马清,眼神中充满了某种期待,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僵死制度的荒谬。

  良知未泯! 马清心中一动,如同在污浊的泥潭中发现了一丝微光。

  他捕捉到了金文眼中那罕见的、发自内心的愤懑与无奈。他对金文微微颔首,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

  金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咳!”孔立干咳一声。他的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顺畅”:“刘功曹所言,只适用于少数!不善经营者,终究是少数!”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个不和谐的话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这少数人,本就多是些偷奸耍滑、游手好闲的惰民!他们饿死,亦是咎由自取!此乃……此乃无可奈何之事,唉!”

  他叹了口气,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对面方信、杜玄、刘佑三人的脸,随即又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马清身上,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而“高瞻远瞩”:

  “杜绝土地买卖,深意正在于此!”他挺直腰板,声音带着一种宣讲大义的激昂,“此乃杜绝出现兼并土地、富可敌国之大田主!那些大田主,仗势欺压弱小百姓,隐匿田产,虚报粮赋以逃避国税,更私蓄户口,隐匿人口,使其成为私奴私兵!此等行径,非但对黎民百姓毫无益处,更是危害国家根基,动摇朝廷社稷的心腹大患!府君,此制……实乃安邦定国之本啊!”

  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扞卫着真理。

  “你们这‘分地’之后,佃户或自耕农每亩地,需向郡府缴纳多少租子?”方信眨着眼睛。

  孔立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这个……课田部分……确实比别处稍……稍高些。”

  “多少?”方信的眼睛瞬间停止了眨动,两道秀气的眉毛猛地隆起。

  堂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十二升。”孔立转头看了看马清,那表情有些没有底气。

  方信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马清,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坐在他旁边的杜玄,那张清癯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嘴巴微张,与方信交换了一个骇然的眼神。

  马清依旧端坐,面无表情。

  黄河流域的良田,亩产粟米不过百升至一百二十升。曹魏时期,田赋每亩仅收四升,已堪称轻徭薄赋。到了本朝,征收八升,已让百姓负担沉重,苦不堪言。而这兖州,竟敢收取十二升!这简直是敲骨吸髓!

  十二升!意味着每亩地的收成,必须达到一百五十升以上,佃农才能勉强糊口!这完全是竭泽而渔,焚林而猎!若任由苟曦这般盘剥下去,不出数年,兖州将赤地千里,饿殍塞途,成为真正的鬼域!

  马清心中冰寒刺骨,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悯在胸腔激荡。

  他心如明镜:苟曦此人,野心勃勃,正处心积虑谋求兖州、青州两地的兵马都督大权,下一步便是图谋青州刺史之位。他在兖州,不过是将其视为一块可以肆意榨取、迅速积累政治资本和军饷的跳板!他根本不会在此久留,也许一两年,最多三载,便会高升而去。他怎会在乎这片土地上百姓的死活?他追求的,是短期内榨干兖州每一滴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