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身后镜4-《张老三讲故事》

  那深色木盒的盖子,就在我的眼前,无声地、缓缓地打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将它一点点掀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中逸散出来——是陈腐的木头和泥土味,混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我几乎快要遗忘的、母亲梳妆台上那盒廉价雪花膏的甜腻香气。

  这丝熟悉的味道出现在此地,出现在这诡异的木盒里,比任何纯粹的恶臭更让我头皮发麻!

  盒盖开启的缝隙越来越大,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仿佛冻结在血管里。我想逃,但双脚如同被浇筑在了这冰冷的地面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暗的缝隙扩张,等待着里面未知的、绝对恐怖的东西爬出来。

  就在那盒盖即将完全敞开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金属猛烈撞击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极近的距离炸开!

  这声音是如此狂暴、如此突兀,瞬间撕裂了坟地死一样的寂静,也猛地炸碎了我被魇住的状态!

  我浑身剧震,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过身!

  声音来自……那棵系满疯狂飘动布条的焦黑巨树本身!

  只见那粗壮无比、焦黑扭曲的树干中央,一大块焦炭般的树皮猛地向外凸起、裂开,仿佛有什么极其巨大的东西正从树干的内部,疯狂地撞击着囚禁它的牢笼!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和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那根本不是木头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巨大的、生锈的铁链在拼命抽打束缚它的铜柱!

  整棵巨树都在剧烈地摇晃,那些系在枝头的灰白布条舞动得更加疯狂,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声。地面随之震颤,我几乎站立不稳。

  那深色木盒的盖子,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中,猛地又合上了!发出“啪”一声轻响,将那缕诡异的雪花膏气味和盒内的黑暗重新封存。

  但我已经顾不上它了!

  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那棵树……那棵树里面关着东西!一个无比狂暴、无比巨大的东西正要出来!

  跑!

  必须跑!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的僵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方向,转身就朝着与巨树相反的方向亡命奔逃!脚踝的剧痛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肾上腺素汹涌灌入四肢百骸,支撑着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哐当!哐当!哐当!

  那可怕的撞击声和树木痛苦的呻吟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在我身后,捶打着我的耳膜和心脏。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穿过歪斜的墓碑,踏过荒芜的坟头,一头扎进浓雾弥漫的林地深处。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那恐怖的撞击声逐渐遥远、模糊,最终彻底被浓雾和树林隔绝。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后面,整个人蜷缩起来,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几乎要破口而出的尖叫和剧烈喘息暴露自己的位置。

  身体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我本就湿冷的衣衫。

  那是什么?那棵树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巨大的、金属般的撞击声……难道就是母亲纸片上提到的“响动”?

  巨大的后怕和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碾碎。我趴在冰冷的、满是腐叶的地上,过了很久很久,身体的颤抖才稍稍平息,狂跳的心脏也逐渐恢复了一点节奏。

  浓雾依旧弥漫,周围的林木看起来陌生而阴森。但我似乎暂时甩掉了那棵恐怖的树和它内部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警惕地观察四周。

  这里的地势似乎略有起伏。我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缓坡的上端。坡下雾气更浓,看不清具体情况,但隐约能听到极其细微的、潺潺的流水声。

  水?

  干渴瞬间被唤醒,喉咙如同火烧般疼痛。我需要水,迫切地需要。

  犹豫再三,求生的欲望还是压过了警惕。我匍匐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挪去。

  越往下,坡度越陡,雾气也似乎因为靠近水源而变得更加湿重冰冷。流水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我扒开一丛湿漉漉的蕨类植物,看到了坡下的情形。

  那是一条狭窄的溪涧,水流比之前石桥下那条要清澈一些,但也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淡淡的绿色。溪涧对面,依旧是浓密的、看不到尽头的树林。

  而就在溪涧的这边,靠近水边的泥地上——

  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脚印!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脚印看起来不大,似乎是赤足踩下的,沾着湿泥,印痕还很新!脚印指向溪涧上游的方向。

  有人?!除了我,还有别人在这片林子里?

  是寨子里搜寻我的人?还是……其他什么?

  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但看着那清晰的、属于人类的脚印,一种复杂的情绪还是涌了上来——警惕、恐惧,但还有一丝绝境中看到同类踪迹的、微弱的希望。

  我犹豫着,是避开,还是跟上去看看?

  最终,干渴和对信息的渴望促使我做出了决定。我极度谨慎地、借助岸边岩石和灌木的掩护,沿着溪涧,逆着水流方向,跟着那串脚印向上游摸去。

  溪涧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水流声稍微大了一些。

  我刚绕过一块巨大的、生满青苔的岩石,眼前的景象让我猛地停住了脚步,瞬间屏住了呼吸!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溪边,一块较为平坦的大青石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身刺眼的血红嫁衣,而是一套靛蓝色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她的头发很长,也是湿的,凌乱地披散在背后,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石头上,低着头,看着眼前流淌的溪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几个世纪。

  她的背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试图看得更清楚,试图看到她的侧脸。

  距离一点点拉近。

  五米……四米……三米……

  越是靠近,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就越是强烈。她的身形,她低头时脖颈的弧度……

  就在我距离她不到两米,几乎能看清她发丝间的水珠如何滴落时——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她苍白的、被湿发黏连的侧脸轮廓……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空洞到了极点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蒙蒙的虚无。像是蒙尘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东西。

  而这张脸……

  尽管苍白,尽管被水和绝望侵蚀得变了形……

  但我绝不会认错!

  这是……

  这是我自己的脸!!!

  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女人……是我自己?!

  “轰——!!!”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这超越了一切认知和恐怖的景象!

  就在我因极致恐惧而失神僵直的刹那——

  那个坐在石头上的、“我”,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聚焦到了我身后的某个点。

  然后,她那毫无血色的、冰冷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诡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的微笑!

  与此同时——

  我的身后,浓雾之中,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踏着溪边的卵石,快速地向我逼近!

  还有一个……还有别人在这里!

  我猛地从巨大的惊骇中惊醒,骇然转身!

  只见一个高大、佝偻的黑影,正拨开浓雾,从一丛灌木后猛地窜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漆黑的、湿透的粗布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动作极快,目标明确——直扑向我!

  不!是扑向我身后的那个“我”!

  电光火石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向旁边猛地一扑,狼狈地滚倒在冰冷的溪边泥地里!

  那个戴斗笠的黑影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的存在,或者说,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径直扑向了那个仍坐在青石上、脸上挂着诡异微笑的“我”!

  下一刻,令我永生难忘的恐怖一幕发生了。

  黑影猛地伸出手——那是一只异常粗壮、布满青黑色血管和老人斑的手——一把死死捂住了那个“我”的嘴!另一只手则铁钳般箍住了“她”的脖子,粗暴地将“她”从石头上拖拽下来!

  那个“我”没有挣扎,没有呼喊,甚至脸上那诡异的微笑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越过黑影的肩膀,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黑影力大无穷,拖拽着那个轻飘飘的、如同人偶般的“我”,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泛着淡绿色的、潺潺流动的溪水中央!

  “不……不要……”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浑身瘫软,只能眼睁睁看着。

  黑影拖拽着那个“我”,走入了溪水中央。溪水漫过他的小腿,漫过那个“我”的脚踝、膝盖……

  然后,在走到溪水最深处,水面即将没过胸膛时——

  黑影猛地将那个“我”,狠狠地摁入了水中!

  噗通!

  水面溅起巨大的、浑浊的浪花!

  那个“我”甚至没有挣扎一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彻底摁进了溪流之下!

  水面剧烈地波动了几下,冒出一串串诡异的气泡,然后很快又恢复了流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黑影松开了手,直起身子,站在溪水中央。斗笠依旧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水面,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安静得令人发疯。

  我瘫在泥地里,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视野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阵阵发黑。

  那个人……那个“我”……被……被淹死了?就在我眼前?

  黑影在溪水中站了十几秒,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斗笠之下,两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雾气和距离,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看待物品般的、彻底的冰冷和漠然。

  他迈开步子,开始一步一步,从溪水中央,朝着我瘫倒的岸边走来。

  水花在他脚下溅起。

  他要过来了!他看见我了!他也要把我拖进水里!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锥刺入我的大脑!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瘫软的恐惧!

  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泥地里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与溪涧相反的方向,再次疯狂地奔跑起来!

  我能听到身后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也加快了速度,紧紧地追了上来!

  他还在追!他要把我也淹死!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灼痛的空气。浓雾、树木、怪石……所有景物都在眼前疯狂地晃动、后退。

  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倾斜向上。我跑上了一个陡坡。坡上树木较少,更多的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和低矮的灌木。

  身后的脚步声依旧紧追不舍,而且似乎越来越近!

  我的力气在飞速消耗,脚踝的旧伤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绝望开始蔓延。

  就在我即将力竭之时,前方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方形的轮廓……

  像是一口……井?

  一口用粗糙黑石垒砌而成的井台,孤零零地矗立在坡顶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井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张渴望吞噬一切的巨口。

  井口旁边,丢弃着一只破烂的、同样湿透的蓝色布鞋。

  和刚才那个被拖入水中的“我”脚上穿的一模一样!

  母亲纸片上的字句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水井里……一直在看着……”

  巨大的恐惧让我想要远离那口井,但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迫在眉睫!

  别无选择!

  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到井边,想也不想,纵身就朝着那黑黢黢的井口跳了下去!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空气猛地向上涌来!

  井壁粗糙湿滑,我徒劳地用手抓挠着,试图减缓下坠的速度。

  下落的过程似乎无比漫长,又似乎只有一瞬。

  噗通!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

  我掉进了井水里!

  井水冰冷彻骨,深不见底。我呛了好几口水,那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铁锈和腐烂混合的怪味。我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井水冻得我几乎心脏停跳。

  井口在我头顶很高很高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灰白色的、小小的圆洞,弥漫的雾气在那里缓缓流动。

  我屏住呼吸,惊恐地倾听井口的动静。

  那个戴斗笠的黑影……他追来了吗?他会在井口往下看吗?

  井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那个黑影似乎没有追到井边来。

  他……放弃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井水的冰冷一起袭来,我浑身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我勉强踩着水,试图观察这口井的内部。井壁滑不留手,长满了厚厚的、黏腻的青苔,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井水一片漆黑,看不到底。只能看到水面因为我的动作而荡漾开来的、细微的波纹。

  等等……

  那是什么?

  在我的正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漆黑井水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浮上来?

  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苍白的影子。

  然后,那影子越来越清晰……

  是一张脸!

  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惨白无比的脸!

  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草般在水中散开,缠绕着那张脸。

  而那张脸……

  正睁着一双空洞死寂的、灰蒙蒙的眼睛……

  从井水深处……

  直勾勾地……

  向上……

  “看”着……

  我!

  是那个刚刚在溪边被拖下水淹死的——“我”!!!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怖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的理智!

  我想要尖叫,冰冷的井水却猛地灌入我的口鼻!

  我疯狂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徒劳地拍打着水面,溅起冰冷的水花。

  而水下那张属于“我”的、惨白浮肿的脸,正带着那抹凝固的、诡异冰冷的微笑,加速向上浮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它伸出泡得发皱、指甲脱落的惨白双手,向上抓挠着,想要抓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入那无尽的、冰冷的黑暗井底!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