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灯笼照见的锁-《梦幻旅游者》

  抄检大观园那夜,灯笼晃到蘅芜苑,凤姐对着宝钗笑:

  亲戚家的姑娘,哪能像自家人般随意查检?”

  隔壁探春怒摔胭脂盒,声音穿透墙壁:

  “抄检自家人,倒让外人看了笑话!可知这园子里藏污纳垢,未必不是引了外邪来!”

  次日清晨,宝钗向王夫人辞行:

  “母亲身子不适,需回去照料。”

  王夫人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终究只叹息一声:

  “去罢,替我问候你母亲。”

  那顶青帷小轿抬着薛家姑娘出了角门。

  蘅芜苑的锁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原来锁住咽喉的,从来不是那把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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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时刚过,大观园的夜便被无数摇晃的灯笼搅碎了。那光惨白又灼烫,被风撕扯着,在浓墨般的夹道里乱窜,映得两旁花木枝桠的影子鬼魅般张牙舞爪,投射在惶惶不安的人脸上,更添了十分的仓皇。王熙凤由平儿扶着,裹在一件半旧不新的银红撒花缎面披风里,脸色在灯影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蜡黄。她身后跟着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等一众媳妇婆子,手里捧着灯烛,脚步杂沓,沉闷地敲在青石板上,像一场不祥的鼓点,一路碾过怡红院、潇湘馆……所过之处,翻箱倒柜,珠钗零落,书册委地,姑娘们或惊惧,或含怒,却终究无人敢高声。

  灯笼的光晕终于晃到了蘅芜苑。院门紧闭,几竿修竹在风里簌簌作响,愈显得此处幽静得近乎孤绝。凤姐的脚步在阶前顿了一顿,那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神情,似有踌躇,又似某种了然于胸的决断。王善保家的觑着主子的脸色,上前便要拍门,却被凤姐一个眼风止住。

  “轻些。”凤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疲惫和一种更刻意的威严。

  门吱呀一声开了,莺儿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和明显的惊疑:“二奶奶?这是……”

  凤姐已不待她说完,抬脚便跨了进去。院内清冷异常,几无陈设,唯余药香与竹叶清气在夜风中冷冷交织。正屋的帘子半卷着,昏黄的烛光透出来。薛宝钗正歪在临窗的榻上,就着烛光翻看一卷书。她穿着家常的半旧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乌发松松挽着,一支素银簪子斜插。骤然见这一大群人涌入,她并未像别处姑娘那般惊慌失措,只缓缓合上书卷,搁在身旁小几上,扶着莺儿的手,从容地站起身。烛光映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庞,那平静之下,却自有一股不容侵扰的疏离。

  “凤姐姐,”宝钗微微颔首,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听不出波澜,“夤夜至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查检?”

  王熙凤脸上立刻堆叠起热情又略显浮夸的笑容,仿佛方才别处的雷霆手段从未发生。她向前紧走两步,亲热地拉住宝钗的手,那双手却冰凉。她另一只手里擎着的烛台,却像生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抬高了些,灼亮的光线斜斜扫过屋内——墙角整整齐齐码着几只上了铜锁的乌木大箱笼,炕柜、书格也都锁得严丝合缝,案几上更是光洁如新,不似潇湘馆的笔墨纸砚随意铺陈,更无怡红院那些花哨精巧的玩意儿。整个屋子素净得近乎空旷,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谨慎。

  “嗐!我的好妹妹!”凤姐的笑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有些突兀,“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怕那些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的小人作耗,趁夜搅扰了姑娘们的清净。府里丢了点要紧东西,太太吩咐各处都瞧瞧,防患于未然罢了。”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眼风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在那些上了锁的箱柜上反复刮过,那目光里探究的意味,远比烛火更灼人。

  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得了暗示,蠢蠢欲动,眼神直往箱柜上溜。凤姐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倏地收回目光,脸上笑容更深,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亲昵与体恤:“快歇着吧!亲戚家的姑娘,金尊玉贵的,哪能像咱们自家人那般随意查检?没得扰了你的清静!不过走个过场,妹妹别往心里去。”她轻轻拍了拍宝钗的手背,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抚。

  亲戚。

  这两个字从凤姐殷红的唇中吐出来,裹着蜜糖般的笑意,却像两颗裹着糖衣的冰针,不偏不倚,狠狠钉进了薛宝钗的心里。那“自家人”与“亲戚”之间,划下的何止是亲疏的界限?分明是一道冰冷森严的鸿沟。这“抬举”之下,是赤裸裸的驱逐令:你是外人。抄检的是贾府自家人的丑,你这外人杵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是扎在主子们心头的刺。留下,便是自取其辱,便是给人口实。

  宝钗的手在袖中微微一蜷,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痕。面上却依旧沉静,只眼睫几不可察地垂了垂,复又抬起,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姐姐说的是。既是府里的规矩,自然该遵从的。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

  凤姐见她如此,心下反倒更添了几分莫名的烦闷,仿佛自己挥出的重拳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棉花上。她干笑两声,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转身离去。灯笼的光晕簇拥着她,在蘅芜苑的青石地上拖曳出晃动不安的影子,最终消失在院门外,留下更深的黑暗与寂静。

  莺儿上前要关门,宝钗却轻轻摆了摆手。她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投向那重又合拢的院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那光影摇曳的去处。夜风穿过竹丛,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喧哗声,裹挟着一个少女异常清亮、异常愤怒的嗓音,陡然从隔壁的秋爽斋方向炸开,穿透了沉沉的夜色,也穿透了蘅芜苑的院墙:

  “……好!好得很!你们要抄检,只管抄!先来抄我的!我便是那窝主!丫头们偷来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来呀,搜我的箱柜!打开!都打开!”

  是探春!

  那声音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带着一种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紧接着,便是“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清脆得惊心动魄。紧接着,探春那淬了冰凌、含着无尽讥诮的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利刃划破锦帛:

  “……你们抄检自家人,倒让外人看了笑话!可知这园子里藏污纳垢,未必不是引了外邪来!自己家里先杀个乌眼鸡似的,反叫外人瞧得清清楚楚!这体面,还要不要了?!”

  “外邪”!

  这两个字,比方才凤姐口中那绵里藏针的“亲戚”二字,更为尖利,更为刻毒!探春明面上是在怒斥抄检的荒唐,指桑骂槐,字字句句却都如同淬了毒的冷箭,越过人群,越过围墙,精准无比地射向蘅芜苑的方向。她骂的是“外邪”,那锐利的目光,那字字诛心的指向,无一不在昭示:正是这园子里长久盘踞的“外人”,才搅乱了贾府固有的秩序,引来了这场祸事,玷污了家族的门楣!薛家,薛宝钗,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洁之源!

  夜风陡然变得凛冽,卷着探春掷地有声的控诉,毫无遮拦地灌入蘅芜苑。宝钗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直侍立在她身侧的莺儿,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惊惶地看向自家姑娘,眼中已蓄满了屈辱的泪水。

  宝钗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直灌入肺腑。她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按在莺儿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动作是安抚的,那指尖的温度却比夜风更冷。她没有回头,只对着虚空,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去,把灯熄了吧。”

  莺儿含泪应了一声,颤抖着吹熄了案几上的烛火。屋内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唯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宝钗伫立窗前的侧影,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黑暗淹没了精致的雕花窗棂,也淹没了宝钗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莺儿吹熄烛火时那一下带着哭腔的抽噎,如同细小的针尖,刺破了死寂。宝钗依旧立在原地,窗外的月色清冷,在她素净的绫袄上投下一片惨淡的白。探春那“外邪”的怒斥,凤姐那“亲戚”的软钉,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她的神经。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在黑暗中扫过这间住了多年的屋子。那些锁得严实的箱笼,在昏暗中显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当初母亲薛姨妈送她进园子,将一柄柄黄铜钥匙郑重交到她手中时,那殷切的眼神犹在眼前:“我的儿,贾府是国公府邸,体面尊贵,你住进去,沾些贵气,将来……”母亲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的空白里,填满了薛家江河日下、急需攀附的窘迫。那些锁,锁住的岂止是几件钗环衣物?锁住的是薛家寄人篱下的难堪,是她薛宝钗不得不时刻维持的谨慎周全,是唯恐行差踏错、授人以柄的千斤重担。

  她缓步走到一只最大的箱笼前,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锁。锁身光滑,映着窗外一点微光。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这锁是屏障,是保护。可今夜,这锁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成了“外人”身份的铁证!凤姐看着这些锁时那了然又轻慢的眼神,探春指斥“外邪”时那穿透墙壁的锋芒……都在宣告:无论你如何端庄,如何守礼,如何锁紧自己的所有,在贾府人眼中,你终究是个外人!一个需要被提防、被审视、甚至被驱逐的“外邪”!

  心底那点微弱的、不甘的火苗,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浇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她扶着箱笼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刮过坚硬的木头,发出细微的涩响。寄居贾府这些年,她步步为营,处处留心。替湘云办螃蟹宴解围,为邢岫烟赎回棉衣周全体面,替王夫人分忧理家……她殚精竭虑,不过是想在这看似繁花着锦的深宅里,为薛家,也为自己挣得一方安稳立足之地,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可到头来,一场抄检,几句诛心之言,便将她所有的努力与用心都撕得粉碎,只剩下“外人”这赤裸裸的标签。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夹杂着被彻底看轻的尖锐痛楚,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凤姐那浮在表面的笑意,听到探春那字字如刀的斥骂。那些声音交织着,盘旋着,最终都化为一个冰冷的声音:该走了。再赖下去,不过是徒增笑柄,自取其辱。

  当清晨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透过窗纸,宝钗已在莺儿的服侍下梳洗停当。她换上了一身颜色略深些的银蓝素缎袄儿,月白绫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素净的珠花。脸上薄薄敷了一层粉,掩去一夜无眠的憔悴,那沉静的眼眸下,是深潭般的决绝。

  “姑娘……”莺儿捧着一件家常的半旧外裳,眼圈依旧红着,声音带着迟疑。

  “不必了,”宝钗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就穿这身。随我去见太太。”

  主仆二人踏着晨露未曦的园中小径。大观园经历了一夜的兵荒马乱,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死寂。抄检留下的狼藉痕迹尚未完全收拾干净,偶尔可见散落的纸片、倾倒的花盆,还有婆子们压低嗓音的议论,在清晨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像一群扰人的苍蝇。那些目光,或明或暗,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黏在宝钗挺直的脊背上。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唯有袖中紧握的手,泄露着那平静表象下的惊涛已止息为冰。

  荣庆堂内,檀香的气息依旧浓郁。王夫人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搭着一条秋香色金钱蟒引枕,脸色比平日更显灰败,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显见昨夜亦未得安眠。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楠木佛珠,目光有些虚浮地望着窗外。昨夜那场闹剧般的抄检,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贾府脸上,更抽在她这位当家主母的心上。体面扫地,家宅不宁,这比丢了什么劳什子“要紧东西”更让她心力交瘁。

  小丫头打起帘子:“太太,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回过神,勉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慈和却掩不住疲惫的笑容:“宝丫头来了?快坐。昨夜园子里闹哄哄的,可惊着你了?”她的目光在宝钗沉静得近乎肃穆的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更深的不安。

  宝钗并未依言坐下。她上前几步,在王夫人炕前站定,深深地福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姿态却透着一股告别的疏离。

  “太太慈安。”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山涧寒泉,听不出任何情绪,“昨夜之事,太太主持大局,费心了。园中姐妹想是受了些惊扰,好在太太威德,想必无大碍。”她微微一顿,目光低垂,落在王夫人捻着佛珠、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才缓缓说出那早已在心中滚了千百遍的话:

  “今日来,是向太太辞行。家里传信来,母亲身子骨这几日又不大爽利,夜里咳得厉害。为人子女,忧心如焚。我想着,家中只母亲一人,哥哥又常在外,我既在跟前,理应回去侍奉汤药,晨昏定省,方是正理。因此,特来向太太禀明,今日便搬回去住些日子。”

  话音落下,荣庆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王夫人手中那串楠木佛珠,捻动的动作猛地一滞,珠子碰撞发出突兀的一声脆响。她握着茶盏的手指,瞬间失了血色,捏得骨节泛白,那温热的茶汤在盏中轻轻晃荡,映着她骤然失神的脸。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投向宝钗,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惊愕,有慌乱,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狼狈,更有一种如释重负却又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留的话。昨夜凤姐回来,隐晦地提及蘅芜苑那几把刺眼的锁和探春那番指桑骂槐的雷霆之怒,她便已隐隐猜到会有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干脆,如此……体面。宝钗没有质问,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流露,只用“母亲病重”这个无可指摘、孝道为先的完美理由,将彼此最后一点难堪都遮掩了过去。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王夫人看着眼前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素来稳重妥帖的姨甥女,看着她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家事的脸,心底竟翻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她知道,蘅芜苑那几把锁,探春那声“外邪”,便是最彻底的逐客令。贾府这艘日渐倾颓的大船,早已自顾不暇,哪里还容得下薛家这门“贵亲”长久地寄居?所谓的“金玉良缘”,在赤裸裸的现实窘迫和家族利益面前,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戳破的窗户纸。

  最终,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从王夫人喉间溢出。

  “……去罢。”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宝钗,声音带着一种砂纸磨过般的哑涩,“你是个孝顺孩子……替我……好好问候你母亲。就说……就说我惦记着她,让她好生将养。”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挤出最后一句,“园子里……随时给你留着门。”

  这“留着门”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连一丝尘埃都未能惊起。宝钗心中最后一点微澜也彻底平息。她再次深深一福:“谢太太体恤。宝钗告退。”

  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留恋的声响。

  宝钗的离去,如同秋日里一片树叶的飘零,并未在波澜诡谲的贾府掀起太多涟漪。她的行李本就极简,几口上了锁的箱笼,几个包裹,不过半日便收拾停当。莺儿红着眼睛,默默地将姑娘惯用的几件旧物打点好。

  那顶青帷小轿停在蘅芜苑门口,朴素得近乎寒酸,与这国公府邸的气派格格不入。宝钗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数载的院落。清冷的山石依旧,几竿翠竹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廊下空寂,再无往日莺儿活泼的笑语。她扶着莺儿的手,步履平稳地走向轿子,身影融入那青色的帷幔之中,没有回头。

  轿帘垂下,隔绝了外界。莺儿低低的啜泣声终于忍不住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宝钗端坐其中,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外面传来轿夫起轿的吆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轿身微微晃动,开始移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滚动声,像是碾在人心上。这声音,渐渐远离了雕梁画栋、花柳繁华的大观园,远离了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远离了那场以“抄检”为名的驱逐。

  行至角门,守门的婆子验了对牌,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呀打开一道缝隙。轿子便从这道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汇入外面市井街道的喧嚣。那扇象征着贾府门楣的角门,在轿子完全离开后,又缓缓地、沉重地合拢了,发出一声闷响,如同一个冗长篇章的终结。

  人去楼空。

  蘅芜苑的管事婆子得了令,捧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走到那扇紧闭的院门前。她看了看这曾经迎来送往、如今却透着死寂的院落,叹了口气,将那把曾由薛家大姑娘亲自掌管、象征着薛家体面与谨慎的钥匙,插入了门环上的大锁锁孔。

  手腕用力一拧。

  “咔嗒——”

  一声清晰、干脆、带着金属特有冷硬质感的脆响,在空寂无人的院落门口骤然响起,显得格外惊心。那声音在清晨残余的薄寒中回荡,久久不散。锁簧扣死,铜舌弹出,将昔日所有或真或假的笑语、所有谨慎维持的体面、所有寄居于此的痕迹,都彻底地、决绝地锁在了身后。

  管事婆子拔下钥匙,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偌大的蘅芜苑,只剩下一片被锁住的、凝固的寂静。几片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那一声“咔嗒”,仿佛也锁进了某个人的心里。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停在半空,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久久无言。探春坐在梳妆台前,听着丫鬟回禀“宝姑娘已经走了”,拿起梳篦的手顿了顿,镜中少女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归于沉寂。

  轿子平稳地行进在熙攘的街道上,市井的声响透过青帷传入耳中,带着尘世的烟火气。莺儿还在小声抽泣。宝钗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只有她自己知道,当那声遥远的、象征着终结的“咔嗒”锁响隐约传来时,她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袖笼深处,几不可察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穿过喉管,带着一种奇异的畅通感,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却比那铜锁更为沉重的枷锁。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原来锁住咽喉、令人窒息的,从来都不是那把挂在蘅芜苑门上的冰冷铜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