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谁教水泥呼吸-《痕语者》

  凌晨五点三十九分,天光未亮,城市尚在沉睡。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城东养老院的停车场。

  唐雨柔推开车门,清晨的冷雾瞬间包裹了她,带着草木腐败的潮湿气味。

  养老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暮气混合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房间里微弱的鼾声和自己心跳的回响。

  她在一间朝北的单人房前停下,门牌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吴建国”。

  资料显示,吴建国就是三十年前云江水务局的B岗操作员,吴志明的搭档。

  自从儿子吴志明失踪后,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五年前被亲戚送来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亮光来自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一个干瘦的老人蜷缩在窗边的轮椅上,仿佛一尊枯槁的雕塑。

  他就是老吴。

  听到开门声,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玻璃,死死地盯着某个虚无的远方。

  唐雨柔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冰。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双手忽然从膝盖上抬起,在身前的空气中缓慢而僵硬地比划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作,手指、手腕、手臂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扭转、停顿,仿佛在操控一台无形的精密机器。

  “主控阀……在江底三号涵洞尽头。”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要穿过一段……塌方区。很危险。”他的目光依旧空洞,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清晰,充满了某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志明……他最后一次下水,回来的时候,手指头……一直在抖。”

  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浑浊的眼球里泛起一丝惊恐的微光。

  “他说,‘他们改了密码,但没改规矩’。规矩……规矩不能改。”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听众解释。

  突然,他整个上半身猛地前倾,一只手高高抬起,做出了一个向下旋转按压的动作,姿势与水泥墩里那具尸体被电击时呈现的开阀手势,如出一辙。

  “我们……我们练了三年。”老吴的手臂在那个姿势上定格了足足十几秒,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三年……肌肉比脑子……记得牢。”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回轮椅里,重新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上午八点十五分,市法医中心。

  巨大的全息投影屏上,两个动态三维模型正在以慢动作同步运行。

  左边是根据老吴手势录像生成的动作捕捉模型,右边是吴志明尸体在电击下肌肉记忆反应的扫描模型。

  数据流在屏幕下方飞速滚动,最终定格在一个鲜红的数字上。

  “误差小于百分之二点三。”唐雨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分析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转向身旁的林疏月,递上刚刚打印出的报告。

  “结论很明确,吴志明生前最后一次进行的操作,就是开启那个神秘的主控阀。而他被封入水泥的位置,正对着江底三号涵洞在江岸的出口。这不是随机抛尸,林局,这是归位。凶手把他放回了他最后的工作岗位。”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魏承渊每年在祭日为水泥墩注入防腐剂,也不是为了掩盖气味。那是一种仪式,不是掩盖,是供奉。”

  林疏月的目光从模型上移开,落在了唐雨柔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供奉……他把一具尸体当成了神像。”

  中午十二点零七分,云江水务局地下主控室。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心脏,冰冷的空气中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

  宋昭站在一台造型古旧、布满灰尘的双密码终端前。

  根据资料,这台机器自三十年前那次“系统升级”后就再未启用过。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掌贴在布满划痕的生物识别区。

  绿灯亮起,系统被激活。

  屏幕上出现一行冰冷的文字:“A岗权限已验证。请输入B岗协同动作以解锁隐藏分区。”

  协同动作。

  宋昭闭上眼睛,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法医中心传来的视频——那具僵硬的尸体在电流刺激下,手臂不自然地抬起,做出那个诡异而精准的开阀手势。

  他将自己的右手缓缓抬到与屏幕平行的高度,手腕翻转,五指虚握,模仿着视频里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旋转、下压。

  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轻微的抗议,这个动作完全反人体工学,充满了机械的生硬感。

  时间仿佛静止了。

  屏幕上的光标疯狂闪烁,系统似乎在进行一场海量数据的比对与挣扎。

  数秒后,刺耳的蜂鸣声停止,屏幕上弹出一个全新的界面,绿色的字体带着胜利的宣告:“隐藏分区解锁,权限验证通过。”

  下午三点四十一分,主控室深处,一扇厚重的铅门缓缓滑开。

  隐藏分区内部像一个巨大的保险库,正中央的基座上,安放着一只半米见方的密封铁盒。

  铁盒由某种暗沉的合金制成,外壳上用钢印凿着一行编号:壬戌0719。

  “壬戌年,农历七月十九。”苏晚戴上白色的防静电手套,低声念道。

  她小心翼翼地将铁盒从基座上取下,入手沉重。

  盒子的锁芯并非机械结构,而是一种极其老式的电子磁条锁,旁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供电接口。

  “供电接口的制式……和市法院的档案服务器同源。”她用微型探针测量了一下接口参数,眉头紧锁,“这把锁的开启程序,一部分写在水务局的隐藏系统里,另一部分则储存在法院的服务器中。他们把钥匙一分为二,以为只要两个系统不联通,这把锁就永远没人能打开。”

  在另一间监控室里,负责外围技术支援的小林通过*****看到了这一幕。

  他迅速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折叠好,塞进了一个用于传递物证的归还箱里,收件人是苏晚。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老魏可破”。

  傍晚七点零三分,专案组临时征用的修复室。

  苏晚尝试用从市图书馆借来的备用电源模拟法院服务器的电压和数据流,一次次输入指令。

  铁盒的锁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轻微颤抖,但那道最后的屏障始终没有解开。

  失败了。

  模拟的信号终究无法替代真实的密钥。

  她烦躁地放下工具,走到窗边。

  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远处的建筑群,最终,定格在市法院那栋庄严巍峨的大楼上。

  大楼的侧面,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配电房。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

  水务局……法院……电……根据三十年前的城市规划档案,全市所有重要机构的应急电网,总调度中心都在……水务局!

  市法院大楼的备用发电机,正是由水利局的应急电网直接供电!

  这不是两把独立的锁,这是一个串联电路!

  她猛地转身,抓起桌上的加密电话,直接拨给了林疏月。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了一句几乎是命令的话:“我们得让法院‘停电’一次。”

  同一时刻,云江市西郊的江边墓园。

  魏承渊独自一人站在那个不起眼的水泥墩前。

  晚风吹过江面,带着水汽和凉意。

  他拧开一瓶医用玻璃瓶,将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高纯度福尔马林,缓缓地、虔诚地沿着水泥的裂缝倒进去。

  液体迅速渗透消失,仿佛被饥渴的土地所吞噬。

  他凝视着水泥墩,像是看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守住了秘密,我也守住了你。”

  夜幕彻底降临。

  林疏月挂断苏晚的电话,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繁星般次第亮起,勾勒出云江市繁华的轮廓。

  她的目光穿过璀璨的灯海,精准地落在远处那栋陷入黑暗剪影中的法院大楼上。

  让市法院断电。

  这个想法何其大胆,又何其荒唐。

  这不仅仅是拉下电闸那么简单,这是对国家司法机关的一次直接干预,稍有不慎,引起的连锁反应足以将他们所有人吞噬。

  但她知道,苏晚不会无的放矢。

  那个尘封了三十年的铁盒,很可能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唯一钥匙。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沉稳而有力。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倒数。

  终于,她停止了敲击,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份盖有最高密级印章的红色文件夹。

  文件夹的封皮上,印着两个烫金大字:纪检。

  夜色,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