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谁在执子-《牙行诡事》

  沈砚侧头,不以为意道:“伤得有这么重吗?”

  “大人这些旧伤是?”

  沈砚才了然她惊诧之处,“那几次暗算留下的,总要有些代价才能记着警觉,所以也不算吃亏。”

  苏昭未语。

  以前她总认为,沈砚将来会是朝中一支妙笔。

  他学识卓然,在书院的时候,大儒石先生都赞一句:“读则通,悟过人。”

  即便后来入仕先进了大理寺,也是一派文官气韵,断案狱审循理依节,全凭证据说话,不肯耍肮脏手腕,被称“狱审君子”。

  同僚本是不屑,可他的断案数目无人可及,也就不敢小觑。

  苏昭亦想,这不过是他的一步跳板,待日后功绩丰满,他自会在朝中做一名文官。

  然而笔未曾提,剑却频频出鞘。

  如今的灯火依稀里,他背上的伤痕累累夺目。

  这五年,你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砚见身后久久沉默,正要开口相寻,却忽然感觉到一指轻抚在伤处。

  不觉一凛,压在膝头的拳握紧了几分。

  五年来,除了夏临与杀手,他不曾容人近身。

  三岁开蒙,五岁拜师,他以为自己终会循着石先生指点的轨迹,成为朝堂上一枝记史明治之笔。

  岂料世事流转,他如今活成了一柄孤剑。

  那只手沿着伤口的走向滑过。

  昏暗的视线将触觉放大。

  酥痒与药物入肤的痛觉交错。

  以背示人是游走刀尖的大忌,他也不知自己是试探还是投诚。

  竟就这么转过了身。

  几日交锋,身后之人合盘交代后,逻辑自洽,所行之事虽不正,但难得江湖义气,又聪慧巧应,与她联手,也算扩一分市井脉线。

  思量间,触觉瞬消,身后人转到眼前。

  蹲下身,又替他调愈胸前。

  沈砚用余光看着她的一小圈发顶。

  如今唯一稍有疑虑的,只剩她的身份。

  他委派给夏临查她底的任务,夏临已火速回报。

  三年前,苏氏牙行以掌柜苏昭之名开设。

  苏昭,年有三,荆州人士。

  显然她既没有三,也并不来自荆州。

  自然,也就不是苏昭。

  发往荆州的信报已寄出,不日便会知道她是谁。

  只是她与自己牵扯,目前看来,确属意外,况且杀手三番五次置她于死地。

  想来她的身份与自己所谋之事并不瓜葛。

  他只是习惯掌控,亦是被那一瞬的眸光击中。

  可他深知皆是虚妄。

  梦中不肯转身的人。

  已被他亲手葬在了数尺黄土下。

  苏昭系好结扣,退到一旁,却见那人并未如前几次一般迅速整衣。

  而是静静目视着那一簇火烛,暗影自四面袭来消磨着他的轮骨,仿佛整个人都投身进了无尽暗夜,唯有一双眼眸亮成两抹星晕。

  就在苏昭甚至以为他已累得睁眼能眠的程度,他却忽然开了口:“苏掌柜,你可曾恨过什么人?”

  苏昭的指尖一紧,刺入掌心,但不知他话出何意,不敢轻易接茬,于是避重就轻:“民女打小记仇,恨人无数,就隔壁医馆的糟老头多收我银两,我都要咒他以后棺材板缺斤少两,抬起来就砸到地上。”

  沈砚笑了,身上晦暗弱退,光亮又攀升蔓延,“那若是被苏掌柜记恨的人,要如何做,才能抵消?”

  苏昭迎着他明暗流转的目光,静静道:“那要看是怎样的恨。”

  “东家,暗库进了人!”长福忽然推门,但见一人光裸上身,一人垂手而立的局面,被惊在了原地。

  “暗库?”沈砚饶有兴致,“就是那面长出布条的墙吗?”

  苏昭抿了下唇,忙问长福:“可是进了贼人?少了什么东西?”

  长福闷声道:“当真古怪,什么都没少,若不是我留的暗记被动,根本发现不了。”

  “看来有人和我一样,对苏掌柜家的墙有兴趣。”沈砚戏谑。

  苏昭瞥他一眼,赶忙四下看看,进门不曾注意,正堂也被微妙的动过,只是来人极为谨慎,尘土都扫平。

  沈砚正起神色,“想来是对方对苏掌柜也有疑虑,对方本领不容小觑,且暗线繁多,昨夜并未射杀目标之事瞒不了太久,明日我便进宫,届时一切暴露于天下,虽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但起码暗中人出手总要深思。”

  苏昭点头,“一切听大人摆布。”

  沈砚也不再多留,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后告辞。

  “你还有伤,也早点歇了,我去暗库再点一遍,不用陪我。”苏昭对长福道。

  她举了灯,走到后院,推转泥墙上的暗门,一阵潮湿之气扑面。

  空间很大,但很空,只有四墙之上悬了几排柜阁,其中收拢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

  细细点数,倒是分文未少。

  但苏昭并未松气,而是举灯停驻在其中一方柜前,轻轻开合柜门三次。

  暗库中并无异常。

  她快步走出,绕到库阁正门,推开踏入明库。

  明库中却是挤挤茬茬,琳琅满目的各式货品卷册。

  然后纵深走入,在最里端的地面,出现一方洞口,梯阶错落而下。

  明暗两库,从来不是割裂而设,而是互为掩护。

  苏昭顺梯而下,抬手拉合洞门。

  地库正前方,赫然顺次排布着数十个木质牌位,只是每一座上都空白无字。

  其下案几一盏香炉,几日未归,已然熄尽。

  苏昭拿过案几边的香支火折,点燃,举过头顶,拜了三拜,而后插入炉中。

  烟缕袅袅,丝样拉伸,迷蒙中,无字牌位似一双双眼眸,无声凝视。

  她看了一会,走向另一侧墙壁,拉开遮蔽的垂帘。

  其后是一张棋盘样式的画卷,只是上面代表棋子的交点,标识着地点与人名,再用丝线连接,蛛网般串联。

  苏昭的视线汇聚在其中一枚棋子,那上赫然写着“季应奇”三字。

  那是她从乱坟岗苏醒后第七日。

  她曾冒着绝顶的风险,拖着病体,潜回家宅。

  已是断壁残垣,黑污熏炙。

  据说那场雨下了足足三日,都没能浇灭,风过便星火复苏。

  坊间皆传,是林家怨魂不散。

  她倒希望真是如此,所以宁可万劫不复,也要在头七这日回到旧地。

  蹒跚走在本应最熟识的巷径,脑中又滑过惊变那日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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