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解构与重构:方言诗学中的主体性流变》-《粤语诗鉴赏集》

  《解构与重构:方言诗学中的主体性流变》

  ——以树科《伪我嘅宣言》为样本的阐释学考察

  文/诗学观察者

  引言:方言的裂隙与诗学可能

  在普通话主导的现代汉语诗歌版图中,粤语诗歌犹如地质断层中涌出的温泉,既携带着古老岩层的矿物质,又在与空气接触的瞬间蒸腾出新的结晶。树科的《伪我嘅宣言》恰是这样一首在语言断层带完成自我重组的诗作。其以粤方言特有的语法结构与音韵肌理,构建起一个主体性坍塌与重建的漩涡场域。本文试图通过文化语言学、解构主义与现象学的三重透镜,揭示该诗在语言僭越、主体液态化及文化拓扑学层面的诗学价值,进而探讨方言写作对当代华语诗歌本体论的革新意义。

  一、语言形式的僭越性突围

  1.1 音韵系统的权力解构

  诗中"噈冇计谂有话讲?"等粤语虚词集群,构成对标准汉语语法秩序的挑战。"噈"(coek3)作为完成体助词,其喉塞音韵尾在普通话中已消亡,这种发音残留着中古汉语的声韵化石。当诗人将"计谂"(计划)与"?"(呢,语气词)并置时,实则完成了对《广韵》音系与当代口语的双重召唤。正如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方言每存古语,犹地质层之积叠文明",这种语音考古学式的写作,使诗歌成为抵抗语言标准化的微型暴动。

  1.2 语法结构的认知革命

  "睇到冇睇到"这一粤语特有双重否定式,在认知层面形成德里达所谓的"延异"效果。标准汉语的"看见与看不见"是二元对立,而粤语通过"冇"字(表"无"的完成态)将视觉经验转化为时间性的存在状态。这种语法差异暗合海德格尔对"存在与时间"关系的论述——"睇"的动作被"冇"解构为"曾经看而此刻不看"的时间褶皱,使视觉认知具有现象学的悬置特征。

  1.3 词汇系统的文化拓扑

  诗中"佢/祂"的并置极具深意。在粤语中,"佢"为人称代词,"祂"则专指神明,二者在普通话中均被统合为"他"。这种区分保留着岭南民间信仰的认知结构:当诗人说"梗加埋祂嘟有份"时,实则在语法层面重建了人神共在的宇宙观。黄锦树论及马华文学时提出的"方言存有论",在此获得新的注脚——方言词汇系统本身就是未被现代性祛魅的认知图式。

  二、主体性的液态化呈现

  2.1 镜像迷宫的语法建构

  "我系你系佢"的并置句法,在粤语中形成主体裂变的加速度。相较于普通话判断词"是",粤语"系"(hai6)源自古汉语"系",暗含连结、归属的原始语义。当三个"系"字链条般串联起人称代词时,实则是将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进行了语法具象化:主体在"我-你-佢"的反射迷宫中,不断经历着认同、错位与再确认的液态循环。

  2.2 集体声腔的语法装置

  诗中重复出现的"嘟"(都)字,在粤语中具有特殊功能:既可作副词表总括("大家都来"),亦可作连词引出条件("都系噉啦")。当诗人说"我讲嘅,嘟喺大家讲嘅噃",这个"嘟"字同时实现了两种语法功能——既宣告个体言说的集体属性,又暗示个人表达必须通过方言共同体才能获得合法性。这种双重性恰如巴赫金分析的"双声语",在单个词汇中压缩了自我与他者的永恒对话。

  2.3 消失主体的现象学剧场

  "既然我唔喺我"这句核心命题,在粤语空间中获得现象学深度。"唔喺"(不在)较之普通话"不是",更强调主体的空间位移而非本质否定。这让人想起梅洛-庞蒂对身体空间的论述:当诗人用"唔喺"解构"我"的在场时,实则是将主体抛入"知觉现象场",使其在"睇到冇睇到"的视觉裂隙中,成为不断流动的"肉身化意识"。这种方言思维对存在论的重构,印证了张枣所言:"现代汉语诗歌的先锋性,往往蛰伏在未被普通话语式收编的方言基质中。"

  三、文化身份的拓扑学映射

  3.1 语言殖民的创伤叙事

  在普通话覆盖率已达98%的广东地区(据2023年《中国语言文字使用调查》),粤语写作本身就是种抵抗仪式。诗中"我讲嘅,嘟唔系我讲嘅"这句悖论,恰是语言殖民创伤的症候性表达:当方言使用者不得不通过主流语码进行自我诠释时,其言说必然成为被翻译的、失真的"伪主体宣言"。这种困境与香港作家董启章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中描绘的"双重失语"形成跨时空共鸣。

  3.2 地方传统的幽灵返场

  诗中"祂"的存在,暗示被压抑的地方信仰仍在参与主体建构。粤语区独有的"师公喃呒打小人"等民俗仪式,作为列维纳斯所说的"他者性"痕迹,持续干扰着现代性的同一化进程。这种文化记忆的幽灵性,在诗句"梗加埋祂嘟有份"中获得语法认证——"梗"(当然)作为粤语特有的情态副词,赋予传统以不容置疑的在场感。

  3.3 共同体重建的寓言策略

  诗人最终通过"大家讲嘅"实现主体救赎,这需要放置在岭南"祠堂议事"的传统公共空间中来理解。粤语中"大家"(daai6 gaa1)不仅指代复数人称,更包含"整个家族"的宗族意识。当个体创伤被转化为"大家讲嘅"集体声腔时,实则是用方言的集体性对抗现代性的原子化,这种策略与奈格里所说的"诸众"政治惊人地相似。

  四、存在论的诗性转化

  4.1 方言的时间哲学

  粤语特有的时态系统,使该诗获得存在论深度。"有份"(参与)在粤语中既可表空间归属("我都有份"),亦可表时间持续("一直有份")。这种时空缠结的语法特性,让海德格尔"此在"概念获得方言诠释:主体在"有份"中同时经历着"被抛入"与"筹划"的双重运动。

  4.2 否定性的生产潜能

  全诗通过七次否定词(唔、冇)构建起解构之网,但这种否定在粤语中具有特殊的生产性。如"冇睇到"并非单纯否定"看",而是暗示"看的行为已发生但其结果被悬置"。这种否定性恰如阿多诺所说的"否定的辩证法",在摧毁既定意义的同时,为新的存在可能开辟空间。

  4.3 声音现象学的启示

  粤语丰富的入声字(如"噈"cok3、"啫"ze1)与九声系统,使诗歌成为声音现象学的实验场。当"?"(ne1)等语气助词以声调变化传递微妙情绪时,实则是将胡塞尔"意向性"理论诉诸语音物质性——每个方言音素都成为意识活动的肉身化痕迹。

  五、诗学本体的裂变与再生

  5.1 方言现代主义的范式意义

  该诗与台湾台语诗、吴语诗共同构成华语诗歌的"方言现代主义"浪潮。如同波特莱尔用巴黎俚语重塑法语诗歌,树科通过粤语虚词系统创造出新的诗学语法。这种"在地性先锋派"的崛起,印证了宇文所安的判断:"中国文学每次重大变革,总是始于边缘话语对中心的爆破。"

  5.2 复调书写的共同体诗学

  诗中通过"噃"(bo3)、"?"等语气助词构建多声部对话,这种"方言性复调"突破了个体抒情的封闭性。每个助词都如同本雅明所说的"拱廊街"——在微观语法结构中,折射出整个语言共同体的集体记忆与情感结构。

  5.3 临界状态的文体实验

  该诗游走在口语与书面语、诗歌与哲学宣言的临界地带。这种文体越界与粤语本身的"语言混血"特质同构:作为古汉语、百越语与英语的混合体,粤语天生具有德里达赞赏的"替补逻辑",永远在解构中重建自身的诗学合法性。

  结语:作为方法的方言

  《伪我嘅宣言》的终极启示在于:方言不仅是创作工具,更是认知世界的本体论装置。当诗人用"我唔喺我"解构笛卡尔式主体时,粤语语法本身已成为现象学还原的手术刀。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实验昭示着汉语诗歌新的可能——通过激活方言携带的认知范式,我们或许能走出形而上学的主体困境,在语言的地方性中重获存在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