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镜中之镜》-《粤语诗鉴赏集》

  《镜中之镜》

  ——论粤语诗《有相冇相》的方言诗学与禅宗解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隐秘而丰沛的暗流。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其入声韵尾与古汉语的血脉相连,使其在诗歌表达上具有独特的音韵优势。树科的《有相冇相》以粤语口语入诗,表面上呈现为对"有"与"无"这对哲学范畴的通俗探讨,实则通过方言特有的语法结构和词汇选择,构建了一个层层递进的禅宗式思辨场域。这首诗的独特价值不仅在于其对方言诗学的开拓,更在于它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实现了对传统禅宗公案的当代转译与解构。

  诗歌开篇"睇睇噈有咗/眯埋眼冇?"即展现出粤语诗歌特有的语法弹性。"睇睇"这一叠词运用,既模拟了视觉行为的反复性,又通过粤语特有的动词重叠形式,暗示认知过程的渐进性。与普通话的"看看"相比,"睇睇"在粤语中带有更强烈的尝试性意味,为后续的"有"与"无"的辩证关系埋下伏笔。而"眯埋眼"这一粤语特有表达,字面意为闭眼,实则暗含"视而不见"的哲学意蕴。诗人通过这两组动作的对比,巧妙地揭示了现象世界的相对性——视觉的开启与闭合直接决定了"有"与"无"的存在状态。这种表达方式令人联想到《楞严经》中"见见之时,见非是见"的着名悖论,但树科通过粤语口语的转化,使这一深奥的佛理获得了生活化的表达。

  诗歌第二节"真嘅假嘅啫/你话喺真佢噈真/佢讲喺假你噈假……"进一步深化了这种相对性思考。粤语中的"啫"[ze1]作为语气助词,在此处既弱化了真假对立的绝对性,又暗示了判断的主观随意性。这种通过方言虚词来传递哲学思考的手法,是标准汉语难以企及的表达优势。诗人揭示的认知困境——真实与虚假取决于言说者的立场——与《庄子·齐物论》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论述形成跨时空对话。但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话喺"(说是)、"噈"(就)等口语化表达,将这一哲学命题转化为日常对话场景,实现了抽象思维的具体化呈现。

  第三节"谂极嘟谂唔明啩/唔使谂,你冇认真谂/认认真真谂谂乜嘟明咗……"展现了粤语诗歌在思维表达上的独特韵律。"谂"[na]在粤语中专指"思考",比普通话的"想"更具思维深度感;"嘟"[dou1]作为副词表示"都",在此处通过重复使用形成思维的律动感。诗人通过"谂"字的四次重复,模拟了思维从困惑到顿悟的过程,这种通过方言词汇重复来构建思维节奏的手法,与禅宗"参话头"的修行方式异曲同工。六祖慧能在《坛经》中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树科此处的"唔使谂"(不用想)恰是对这一禅宗精神的现代呼应,通过粤语特有的否定表达,消解了过度思辨的执着。

  诗歌的哲学高度在第四节得到升华:"明唔明唔紧要嘅/有同冇嘟唔紧要啫/有即系冇,冇嘟话有……"。粤语中的"嘅"[ge3]和"啫"[ze1]两个语气词连用,既缓和了论断的绝对性,又保留了判断的确定性,这种微妙的语气平衡是其他汉语方言难以精确传达的。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即系"(就是)、"话有"(说是有)等表达,将《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玄妙哲理发散为口语对话,实现了佛教思想的本土化转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冇嘟话有"这一表达,字面意为"没有也可以说有",其中"话"作为动词的灵活运用,揭示了语言对实在的建构作用,这一认识已触及现代语言哲学的核心命题。

  结尾句"有同埋冇,有冇噈梗哈……"中的"同埋"(和)、"噈梗"(就这样)都是粤语特有表达,而"哈"作为句末语气词,既模拟了豁然开朗的笑声,又暗含对执着有无的超越态度。这种通过方言语气词传递终极领悟的手法,令人想起临济义玄的"呵佛骂祖",但树科通过粤语口语的轻松表达,消解了禅宗公案常有的峻烈气质,展现出岭南文化特有的生活智慧。

  从诗学建构角度看,《有相冇相》展现了方言诗歌在哲学表达上的独特优势。粤语的入声字(如"噈"[zuk1]、"咗"[zo2])为诗歌提供了丰富的节奏支点,而特有的语法结构(如倒装、省略)则为思维跳跃提供了自然过渡。与同样探讨"有无"主题的现代诗相比,如周梦蝶的《还魂草》,树科通过方言表达,避免了文言化的艰涩,实现了哲学思考的口语化呈现。这种表达方式与香港诗人也斯的方言实验一脉相承,但树科更注重通过方言语法来构建思维本身的形式感。

  在文化传承层面,这首诗体现了粤语作为古汉语"活化石"的独特价值。诗中"谂"(想)、"睇"(看)等词汇保留了古汉语用法,而"有冇"(有无)的表达方式直接承袭自《老子》"有无相生"的辩证思维。通过粤语写作,诗人不仅保存了方言的语音特质,更激活了深藏于方言中的古老智慧。这种传承不同于文化保守主义,而是通过现代诗歌形式,使古老的思维模式获得当代相关性。

  《有相冇相》的突破性在于,它证明方言诗歌不仅可以表现地域风情,更能承担深刻的哲学思考。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和语气系统,树科成功构建了一个多层次的思维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与"无"的古老命题获得了崭新的表达维度。这首诗提示我们,方言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化多样性的保存,更在于它为人类思维提供了独特的表达可能。在全球化语境下,这种根植于地方性知识的普遍性思考,或许正是当代汉语诗歌突破困境的一条蹊径。

  树科的《有相冇相》通过粤语诗歌的创作实践,向我们展示了方言如何能够成为哲学思考的精密工具。在这首诗中,粤语不仅是表达媒介,更是思维本身的形式构成。这种方言诗学的探索,不仅丰富了当代诗歌的语言景观,更为我们重新思考"有"与"无"、"真"与"假"等永恒命题提供了崭新的语言路径。当诗人写下"有即系冇,冇嘟话有"时,他不仅在使用粤语表达,更是在通过粤语思考——这正是方言诗歌最珍贵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