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世事无常 下-《官居一品养黛玉》

  管姨娘的手轻轻抚过木盒冰凉的盖子,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往事:“有了此物,想必林大人应该愿意在郡王爷耳边美言几句,再有大少爷和二小姐在郡王爷面前替你夫妇二人说情,为周家郎君在禁卫军里谋个实职应该不难。做不了金銮殿上的天子近臣,能做个守卫宫禁的天子近卫…也是极体面、极有前程的出路。这,便是为娘能为你铺的最后一步路了。”

  江婉泞十分诧异!这盒子里的东西竟有如此分量?能让她爹破例为一个庶女的秀才女婿安排禁卫军的职位?她看向木盒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奇和探究:“姨娘…这盒中之物…我能看看吗?”

  管姨娘凝视着女儿年轻而充满疑惑的脸庞,沉默了片刻,终于,极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江婉泞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轻轻掀开了那并不沉重的木盒盖子。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本用靛蓝色粗布精心包裹、保护着的书册。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露出了书籍略显陈旧泛黄的封面。她屏住呼吸,翻开书页。

  只看了几页,江婉泞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猛地抬头看向母亲,声音都变了调:“姨娘!这…这书是谁写的?这…这太珍贵了!”

  书页上的字迹工整有力,记录的并非诗词歌赋或圣贤文章,而是关于土壤、水利、作物轮种、防灾避害等极其详尽、甚至闻所未闻的农事心得和改良之法!其中一些见解,精妙实用,虽然她不懂,但足以让她这个闺阁女儿感到震撼。

  管姨娘看着女儿震惊的表情,眼中却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落寞,仿佛被那书页勾起了深埋心底的痛楚。她缓缓坐下,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空洞的回响:“是你外祖…耗尽心血所着。”

  她的目光越过女儿,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清瘦而执拗的身影:“他…他就是为了写这本他口中能‘活万民’、‘兴农桑’的书,才…才年纪轻轻,就耗尽了心血,早早地去了…也…也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世上,最后被卖进了这郡王府…”

  江婉泞的心狠狠一揪!她知道自己无意间又触碰了母亲心底那道最深的伤疤。关于母亲的出身和遭遇,她隐约知晓一些:母亲本是秀才之女。外祖虽只是秀才,但家有祖传的几十亩免赋税的良田,再加上他在乡塾教书所得的束修,一家人虽不豪富,却也衣食无忧,清静安乐。只是她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变故,竟然让她娘来郡王府做了丫鬟。

  管姨娘看着桌上的盒子,往事浮现在眼前。她还记得,那本是寻常的一天,但在她爹做出做了一个决定后,彻底改变了。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或是胸中抱负难平,她爹毅然辞去了安稳的塾师之职,决定要“行万里路,察天下土”,写一本真正能指导农桑、造福万民的“实学”之书。

  这个决定,得到了祖父祖母以及她娘的全力支持——他们都相信这个读书人的“大志向”。外祖带着全家凑出的盘缠和殷切的期望,踏上了漫漫游历之路。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外祖离家后的第二年,家乡便遭了百年不遇的涝灾。洪水滔天,冲垮了堤坝,淹没了农田,也无情地卷走了年迈的祖母和她才五岁的幼弟。祖父眼睁睁看着老妻和幼孙罹难,一方面痛彻心扉,自责未能护住家人,一方面又日夜担忧远行在外的儿子安危,忧思成疾,一病不起。

  涝灾过后,紧接着又是连年的旱灾与蝗灾,整整三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是她娘,一个柔弱的妇人,咬着牙,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变卖的东西,甚至给人浆洗缝补、挖野菜充饥,苦苦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只剩病母女二人的家。

  当外祖终于风尘仆仆、带着厚厚一沓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和晒得黝黑的脸庞归来时,等待他的,是父母的坟茔,和妻子油尽灯枯、只剩一把枯骨的身躯。她娘用生命最后的力气,等回了丈夫,却也耗尽了所有生机,不久便撒手人寰。

  从此,她爹再未续弦。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好在田地还在,靠着微薄的收成和偶尔替人抄书、写信,艰难地拉扯着年幼的管姨娘。日子清贫得常常只能喝稀粥,但父女相依为命,倒也有一份苦中作乐的温暖。她爹常常在昏暗的油灯下,摩挲着他那些写满了字的纸页。

  直到管姨娘十三岁那年,外祖的身体彻底垮了。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

  这时,一个带着个半大儿子的寡妇找上门来,信誓旦旦地说愿意让儿子改姓管家,为管家延续香火,并发誓会善待管姨娘,将她视如己出。被病痛和对女儿未来的担忧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外祖,最终选择了相信。他挣扎着操办了简单的仪式,迎娶了那个女人。

  然而,人心终究难测。她爹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尸骨未寒,那对母子便撕下了伪善的面具。继母毫不犹豫地将年仅十四岁的她,卖给了人牙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人牙子并非将她卖入烟花之地,而是辗转将她卖入了郡王府为婢。而另一个不幸中的万幸,是病榻上的外祖在弥留之际,似乎对那对母子起了疑心,或是出于对毕生心血最后的保护。他强撑着病体,在一个深夜,悄悄地将那本凝聚了他全部心血、刚刚整理誊抄完毕的书册,用油布仔细包好,放在盒中,埋在了亡妻坟旁那棵老槐树的深深树根之下。才让这本书,终究没有落入那对贪婪母子的手中,这是她爹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护身符。

  管姨娘的目光从那书上移开,落在女儿脸上,声音疲惫而坚定:“婉泞,你收好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但愿…但愿周家郎君争气,你永远用不上它。但若真有那一日…这便是你,也是娘…最后的指望了。”

  窗外,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诉说着这夏日的漫长与难熬。屋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母女二人复杂而沉重的面容。

  未来,似乎因为这蓝布包裹的书卷,又多了一层难以预料的变数。

  喜欢官居一品养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