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神话已失-《不是吧君子也防》

  “可又为何叫药瓶……奇怪……”

  一盏孤灯前,锦服青年百思不得其。

  “惊鸿在说什么?”

  屋内桌子旁,为灯盏加了勺油的李纨转过头来,疑惑问道。

  卢惊鸿回过了神,摇摇头,换了个话题:

  “娘,除了那些又空又高的话,那位赊刀人还说过什么细节没?关于孩儿此行南下的谶言?”

  李纨微微蹙额,思索了起来。

  卢惊鸿放下半碗汤,走到衣柜边,取出一只贴身携带的包袱,缓缓解开,少顷,他从中摸出一柄皮革包裹的腰刀。

  刀长约三飞,柄短,刀身狭,弯如半月。

  卢惊鸿等待期间,随手拔出制式奇古的弯刀,在灯下打量。

  橘黄光下,刀刃出鞘,锈迹斑斑,锋刃钝旧。

  明明是一柄丢在路边人都懒得捡的破旧锈刀,却用昂贵的棕黄牛皮革鞘包裹。

  这就是那位赊刀人卖给他的刀,娘亲帮他接下的买卖。

  山上规矩,赊刀人主动上门,兜售旧刀。

  一柄旧刀,留一谶言。

  价钱“高昂”。

  但赊刀人转身离去,先不收钱。

  买卖双方都心照不宣,刀不值钱,值钱的是那句谶言。

  若谶言成真,赊刀人会某日现身,讨要赊钱。

  至于你说,要是赊账不给,装傻抵赖怎么办?

  哪怕是在民间市井,都众所周知,敢出来放债的人,一定也有实力去强制收债的,不单单是靠一句江湖规矩。

  除此之外,赊刀人似乎也十足的自信,买刀人一定满意此刀,也认同价格。

  上至隐世上宗、显世豪族,下至穷酸书生、贩夫妓女。

  都是能做买卖的客人。

  但赊刀人极少现身,不轻易上门卖刀。

  来历神秘,神出鬼没。

  两次现身可能相隔个十几年。

  一笔买卖完成的跨度,最多也能相隔个几十年,客人甚至从青丝等到了白发。

  这也令山上炼气士们都不知,这赊刀人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小撮人,或是一座人丁稀少、苛刻传承的宗门?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赊刀人不属于九条神话道脉。

  不过,也有人传言,赊刀人是由千年前某一代墨家巨子暗中创立,是已经消散的墨侠道脉的一条分支道统。

  也有人说,赊刀人的起源可追溯至春秋,是诸子百家中某一个不出名“小家”的遗脉。

  李纨看了过来,卢惊鸿小心翼翼收起了锈刀。

  李纨面色犹豫片刻,道了出来:

  “倒是还有一句……”

  卢惊鸿打起精神:

  “是什么?”

  “是说……说什么能遇到一位贵人,给你助力,帮助卢氏中兴……”丰腴妇人一边侧目观察卢惊鸿面色,一边徐徐轻声:“不过,现在看,这贵人应该是大女君或其他赏识提拔你的女君了,不然还能是谁,惊鸿你说是吧。”

  “嗯嗯嗯,确实多亏大女君提携。”卢惊鸿点点头,却又摆了摆手:“除了这个外,还有别的吗?”

  他目光炯炯,语气期待。

  这位赊刀人在卢惊鸿的印象中,比观星占卜的阴阳家炼气士还要玄奇。

  他曾在家中,偶尔听到爹爹生前和大伯提过,姑姑当年南下祭祖,也是听了一位赊刀人的谶言……而在此之前,赊刀人似乎也曾与他们范阳卢氏老祖宗做过交易,不是第一次登门了。

  至于给姑姑谶言的那位赊刀人,和他现在做买卖的这位,是不是同一位赊刀人,卢惊鸿不确定,但是,眼下入了云梦剑泽,经历了这些事,他终于搞明白了姑姑为何此前多年未归,又为何如此本领高强、前些年突然归来便摆平了卢氏困局……也明白了她当初南下祭祖遇到的事情。

  姑姑能成为云梦三女君,可能就有赊刀人谶言的功劳。

  卢惊鸿心里有些大致猜测,顿时难以平复心情,腰背不禁微微后仰。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定要比姑姑更加出彩!

  一种隐隐被天命选择的宿主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正在桌边弯腰舀汤的李纨闻言,脸色愈发困惑了,回头问:

  “别的还能有什么?惊鸿怎么这么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了……”

  卢惊鸿见状,不再多言,转身回屋去了,只是眼底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

  “娘亲早些睡吧,孩儿休息了。”

  李纨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睛看着长子摩拳擦掌的矫健背影。

  少顷,贵妇人才收拾起碗勺,默默转身离去。

  ……

  吱呀——!

  欧阳戎与沙二狗推开竹制院门时,夜色已晚。

  他们路上已经吃饱了。

  晚饭是些粗糙干粮和清水。

  初来云梦剑泽,陌生环境,都还在摸索,也别讲究什么伙食了。

  本来欧阳戎和沙二狗还商量着,考核结束后,过几天稳定下来,剑泽安排了常住的地方,不是挤在这小岛上了,二人可以一起去逮点野味,或捕些鱼。

  剑泽内的这些岛屿上绿意盎然的,夜里他们时常能听到野鸡或奇怪鸟禽叫声,肯定不缺美味。

  不过,现在看来,这期望暂时落空了。

  二人无话,进了竹院,欧阳戎先去冲了凉水澡,回来后,发现沙二狗正站在右厢房门前的檐下,似是等人。

  “站这干嘛,回屋早些休息,昨天瞌睡犯困忘记了?”

  欧阳戎低头经过短发青年的身旁,单手用毛巾擦拭湿发,丢下一句话。

  “柳大哥。”

  沙二狗没走,还喊了一声。

  “嗯?”

  欧阳戎没回头,走了几步,等待了下,发现他还是不吱声。

  他语气有些小无奈,回头:

  “怎么了?”

  沙二狗欲言又止:

  “要不……要不俺和你一起走?”

  欧阳戎笑了:

  “你和我一起走干嘛,你不是通过考核了吗,好好的竹堂不进,还想着回桃源镇打工呢?”

  沙二狗嘀咕:“打工也挺好的……”

  欧阳戎摇摇头,

  “好了,你哪也别去,既然能入选竹堂,那就是有缘。”

  作为木讷老大哥,难得多言了下:

  “我家乡那边,老人常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意思是,给你就拿着,不要说话,拿着走人,若不接下就是讨打,明白吗?”

  沙二狗砸吧下嘴:“老天还能硬塞不成……”

  欧阳戎眯眼:“何止硬塞,还会叫人吃不了兜着走。”

  沙二狗只听懂了字面意思,挠挠头道:

  “那老天爷还挺热情的。”

  欧阳戎丢下毛巾,朝他摆手:

  “我回镇上后,顺路帮你找找你姐,打探一下,她是叫沙大丫对吧?若有消息,我…我会把它留在余大娘子那边,你以后有机会出去,可以去红尘客栈找她,问问消息。”

  沙二狗哽咽:“柳大哥真、真要走?柳大哥是回红尘客栈吗,俺以后可以回红尘客栈找柳大哥吗。”

  “看情况,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欧阳戎轻声:“不过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会帮你找找……”

  沙二狗犹豫:“可俺姐好像是出去了,在外面,不在云梦这边,而且俺听说外面很大……”

  “知道,你说过的,不过,我也在外面闯荡过,去到外面,只能说,尽力帮你打听下。”

  沙二狗丝毫不清楚一位当朝最年轻四品大吏承诺的珍贵与其所能调动的庞大资源。

  他低头抹了抹进沙子的眼角:

  “柳大哥,你听过糖人没?”

  欧阳戎不动声色:

  “唐人?”

  短发青年语气转喜,忙道:

  “嗯嗯,糖人,一种好吃的零嘴,听说外面大城里的集市上,有会吹糖人的师傅,俺姐第一次去外面,尝到过一次,俺姐说,比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

  “可惜当时东家生意忙,俺姐走的匆匆,不然就多带一点回来了,那玩意儿可以用纸包着……

  “俺姐说,老师傅还能把糖人吹成各种形状,有的还带着一个画着花鸟兽虫的圆盘,交了钱后可转动盘上指针,指在哪儿就吹成什么……”

  欧阳戎静静听着。

  这吹糖人的活计,他隐隐有些印象,浔阳城的东市好像也有,当初元宵节逛夜市时他就遇到过,但忘了当时他是陪着小师妹,还是绣娘,还是女史大人了……说来还有些惭愧。

  不过三女爱玩猜灯谜赢簪子,吹糖人有些太小孩子气了,比如女史大人就很爱面子,包冷脸不吃的。

  但是现在看沙二狗和她姐这大爱的模样,想必女子也是喜欢这玩意儿的,毕竟女人都有颗少女心,更别说本就性情烂漫的绣娘了,只不过当时陪三女逛街的他,不够细心罢了。

  说不得当时强制拉他元宵逛街的女史大人,挂着一脸不耐烦表情,也偷瞄过几眼吹糖人的摊子……

  被沙二狗一提,也勾起了欧阳戎回忆。

  有些触景生情了。

  沙二狗说的手舞足蹈,咧嘴笑道:

  “俺姐这趟出门前说,会去摇个鸭子和狗儿的图案,让师傅吹出来,带回来给俺尝尝,嘿嘿……

  “柳大哥,俺告诉你俺家的地址,你若是出去了,能不能帮俺回家一趟,帮忙看看俺姐回来了没,钥匙俺放在了西侧墙头的屋檐下……”

  欧阳戎默默听完,盯着他,点了点头:

  “好。早些休息。”

  平静的叮嘱了句,欧阳戎转身回屋,沙二狗依依惜去。

  回到房中,等到沙二狗脚步走远,欧阳戎反锁了房门。

  他长吐一口气,盘膝坐在床上,拆开了竹筒,从中抖出一份青铜画卷。

  先取出墨家剑匣,检查了下“知霜”的情况。

  雪白长剑遍布雷精游丝,老老实实躺在匣中。

  收起剑匣,欧阳戎把半只青岩晚桃拿了出来。

  脸色稍微有些犹豫。

  被知霜小娘子搞忘记后,他一直装傻、随波逐流的混在这些考核新人之中,其实是在等待前者“想起”。

  主要是对阿青太放心了,阿青过于懂事,有些事情,都不用他主动去说的。

  不过这几日也算旁观见证了阿青的成长,也挺好的。

  欧阳戎倒觉得不虚此行。

  至于眼前淘汰下山一事,欧阳戎倒觉得问题不大。

  若是又随波逐流的出去了,正好可以处理些积攒之事。

  除了答应沙二狗的事外,还有给江州那边传信,毕竟离开也挺久的了,六郎他们肯定有些担心。

  另外,还有一件首要之事,也是随着卢惊鸿母子蹭入剑泽前,没有来得及做的事。

  探寻卢长庚的坟墓。

  寻找崔浩留下的手迹。

  不知想到什么,欧阳戎伸手探入画卷,摸索了下,取出一柄青铜长剑。

  是绣娘当初留下的配剑,他从知霜小娘子那儿夺来的。

  欧阳戎手握青铜剑,闭目感应了下白鲟。

  小家伙还在涿岛那座孤坟附近徘徊。

  感受到白鲟传递来的欢喜情绪,欧阳戎嘴角也微弯了下。

  漆黑的榻上,欧阳戎偏头,似是望向隔壁那座院子,那对南下祭祖的母子。

  “卢兄若是知道我惦记他祖坟,估计对我那点好感要荡然无存了,唔……

  “范阳卢氏……卢氏胎瓶吗……还有那个吃人的噩梦……有意思,有点带有神话要素了……”

  欧阳戎呢喃细语,眼神若有所思。

  来到这方世界这么久,他已经确定上古曾存过一个神话时代。

  治水的大禹终结了它,铸造并留下了九鼎,九鼎又被东周守藏室遗失,泄露出了九条神话道脉的炼气术,导致了先秦炼气士群体的诞生,它们随诸子百家一起兴起,推动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炼气时代,这也是神话时代后最后的一抹灿烂余晖。

  再然后就是一口口鼎剑的诞生,与秦后的鼎争时代……

  自始皇帝求长生未果以来,除了鼎剑与极其罕见的神话生物外,能称得上“神话”的事物屈指可数,或许修至神州天人的炼气士也算半个,但神话的时代早已远去。

  用小师妹旁观了女君与圣人围绕东林大佛的争斗后感慨的话说:这个时代,连高高在上了上千年的隐世上宗都要开始从山巅往下跌落,一如当初南北朝时中原门阀的衣冠南渡……

  某种滑落的趋势是大势所趋。

  这个时代的天下,是容纳不下“神话”的,或者说,不允许过多的“神话”存在……